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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涯孤棹相与还(2 / 2)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之灵堂。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首,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这是我此次回来最重要之目的。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的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缓缓低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的小名,她向来为人端严,清云上下尽管人人皆知,除了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可在我,再次听到这个熟悉而亲切的叫法,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说道:“母亲必不会怪你。”

她点头,苦笑道:“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又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心儿砰砰直跳,惊道:“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看了我一眼,道:“没什么,也许我搞错了罢。”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发抖,想道:“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都已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妹妹?她搞错了,一定是她搞错了。”

出灵堂,谢红菁已派人来接,到前面梅圃蕙风轩。我独自前往。

依然是昨日余韵,只少了剑灵。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十分随兴与惬意。

聊了一会,论及帮内一年一度的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咱们为了避嫌,也为帮内稳妥起见,每次都不论结果。今年起清云渐上正轨,我有意大力选拔人才,调定更动,诸位意下如何?”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笑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道:“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我和刘银蔷尚未开口,宗琬潜拍手先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呢。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大急,站起说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的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唯一的女儿,自然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道:“我母亲……尚为叆叇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此其一。另外,接那个孩子,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在楼下,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谢帮主意味深长地端详我,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得很,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便为了她而特意眷顾于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呆了半晌,说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么?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大事以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啊。”

我忍不住好笑,天下之大,敢于当面说不怒自威的谢帮主“急吼吼”的人,恐怕没几个。偏是谢帮主不以为意,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抗拒辜负盛情,或如谢帮主所言我还怪着她们。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告诉我,越是身处要职,表面看来越是尊荣无极,底下的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我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我无非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

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从这一点来说,我更象父亲。我深知,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闲散适意。只可惜那么微不足道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成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发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自不远处传来。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声音之中,不无故意地孕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要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吹得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白衣青年,肩上随意搭着一件名贵的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摊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那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含笑嗔道:“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锐,四下略略扫视,我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觉得他看到了自己身上。听得少女如此说法,他唇际若有还无的笑意加深起来,道:“因此我才找你呀。”

侍女嘟起嘴,用力的整着刚刚搭上去的纺纱,平铺开来,媚眼如丝却是毫无愠意:“噢,原来拿我当替代品呀。”

青年笑道:“怎么会?当然是因你堪可入画。”低下头,一枝笔落纸疾飞。

侍女抿嘴嘻嘻而笑,说道:“少爷便是这么会说话,明知不是真的,教人家听着喜欢。——你今天不好这样浪费时光呢,文大姑娘来了,你赶着回来不是为见她?偏又耗在这里许久。”

他灵感到了,神情专注地挥笔不辍,一边道:“该见时自然能见,何必急于一时。有美人美景如画,令人流连不忍遽返。”

我定下神来,确信他二人打情骂俏,必是没有发现我。当下慢慢移步隐落到花枝之后,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退出这是非之地,以免大家相见尴尬。

走出十余步,忽闻有人唤道:“云妹妹?”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唤惊了我同时也惊了那偷欢的小女子,她向我这边望来,轻呼:“哎哟!”飞红满面,拎起裙子象只小兔子一样逃开。

那青年却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把画笔画纸放在一边,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襟,从容含笑站起,注目着我。

我羞红了脸,暗暗后悔,被他当场识破倒象是故意在窥人**似的,只得道了个万福:“宗大哥。”

他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那探究意味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说道:“一别十年,妹妹比从前越发美丽动人了。”

我淡淡一笑,忍不住道:“一别十年,宗大哥这等油嘴滑舌讨人欢心的脾气可是半点未改。”

说了这一句,十年来的隔阂感顿时消失,情不自禁地相视微笑。“油嘴滑舌讨人欢心”,八字评语正是我母亲打趣他时所给的形容,偏偏他的母亲刘玉虹听到了,引以为荣。后来我们一帮小孩子也就不免就把这八个字作为他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

“文大姐姐。”

我回头一看,那是贾仲,面带惊愕地放缓了脚步,说道:“宗大哥,你也在这里?”

宗质潜重向栏杆坐下,懒洋洋地笑道:“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云妹妹随意聊聊。你找她有事么?”

贾仲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但神情间甚是冷淡,向我道:“大姐姐,我母亲为你安排了住处,她命我来带你过去,安顿住下。”

我微笑道:“有劳。”向宗质潜望了一眼,他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那些画具,把方才那张画,郑重卷起,全然无意与我同行,我于是说:“宗大哥,那我先走一步。”

我也是需要及早住妥,然后,方能安排咏刚去向。我自入清云还未与他联系,想必等得我急了。

贾仲与我并肩而行,沉默着。我无意识的把那枝梅花,一朵朵在指尖挼碎,零落。

他忽然开了口,缓缓说道:“那一年,我还小。但很清楚记得姐姐被令祖母派来的人带着,上了车,一身孝衣,双目红肿。我妈妈、虹姨、绫姨她们一一抱你,吻别,可你自始至终,没向清云园的任何人瞧上一眼,小小的身子更没动过一动。”

声音略觉幽冷,微带怅惘,我回想当日情形,记忆已非常淡漠,微笑道:“我当真那个样子吗?可是太不懂事了。”

“姐姐只是想通了。”贾仲淡淡道,“可笑的是,我母亲她们,到今天也还没有想通。”

我微微一惊,转脸看他。

我不大记得贾仲。正如刘玉虹所言,小时候和我最好的是宗大哥,形影不相离,母亲遭难,我在帮里颇受冷遇,多亏宗大哥处处呵护,照料周全。贾仲比我们小了三四岁,当时来说,小了那么一大截,是个怕羞、内向而爱哭的小男孩,我们在玩耍时,他就象一个小小的影子,不声不响的尾随在后。

当年那胆怯怕事的孩子,已长得如此高挑,我必须抬起头来,才能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展起笑颜,说道:“你看天空中的浮云,不一会儿就随风散去。不愉快的回忆,如同偶然掠过的阴霾,最终投向大地的,是这漫天阳光。”

他若有所思,徐徐颔首,眼中露出一些温暖之意。

我的屋子,就安排在梅苑附近,这里也是绝大多数云姝儿女栖居之处。是为相互之间往来的方便,彼此之间,仅隔粉墙矮垣,各处曲廊回栏,垂花门径相通。我刚刚经过的闲庭小院,就是宗质潜的别居,难怪会在那儿遇上他。

一进门,迦陵便满脸笑容的从内迎出。

迦陵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昨晚方到时,杨若华把我带来的人全部留在外头了。这时见到她,不免诧异,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贾仲代答道:“母亲命我为姐姐安排,问知她是姐姐的随身侍女,小弟擅自作主,便把她带进来了。”

屋子都已安排稳妥,连我从家乡带来的不多的行李,亦安置停当。想不到这么一个青年男子,做事如此细致周到,他又说道:“姐姐还有几位同来之人,暂居客舍,他们是长住还是——?”

我“嗯”了一声,颇感为难,我本来的意思,是要让咏刚也搬进来住,但梅苑如此格局,我要带一个外人进来,极不妥当。但是我又不能让他们把咏刚当成我带来的随从之流,思忖一时,说道:“他们都是我父亲的人,我的世兄辛咏刚,此次随我同来,年后一同上京。”

贾仲忙道:“原来如此,姐姐不说,险些慢待贵客。我这就去另外安排住所。”我急与咏刚见面,很想和贾仲同去,终未提出。落在有心人眼里,不说我轻狂,倒要疑我不满清云的安排。

只得嘱咐迦陵前往,顺便就把我的起居告知咏刚。

从萧鸿院出来,尚未与慧姨告别。心内不安,便想再去一趟,方出门时,宗质潜一袭白衣,悠悠的倚在门扉边:“云妹妹要去哪里?”

“问候慧姨。”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自慧姨出幽绝谷,我还没见过呢。怪想她的,我陪你走一遭罢。”

我们来到冰衍院,方珂兰也在。听我说起住在梅苑,慧姨只说:“常来看我。”<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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