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下午,阳光煦暖如三春。不知为何,慧姨的小徒弟一个也不在。
方珂兰打量我一番,笑道:“年轻的女孩子,不要穿得那么素。”
我穿的是一色素白绫棉袄,浑身上下毫无修饰,同清云富丽堂皇的颜色一对照,确是太嫌寂冷;与慧姨的天然去雕饰相比,又自觉不足,赧然微笑。质潜与慧姨明显不相熟,见礼后不声不响的坐在一旁,这时闲闲插口说道:“我倒是看她穿白色极好。”
方珂兰笑道:“我也没说她不能穿白色,你急什么!只是年纪轻轻的,你要穿成这样,教我们这些老太婆可该进灰堆了。”
我不得不开口了,解释道:“我自父母亡后,立誓守双重的孝十二年。且如今祖母的孝也在身上。”
方珂兰摇头叹道:“你这孩子也太自苦了,这又何必呢?”
我不愿多提此事,转过了话题:“慧姨,小妍她们平常不来的么?我才过来时,倒怕打扰了你们。”
慧姨道:“小妍受惊以后有点发烧。旭蓝陪着她呢。”她的眼光掠过了我和质潜,幸而接下去的话和她的视线无关:“你要过来,便只管过来。这两个孩子都调皮得紧,极爱热闹。”
我答应了,瞥见方珂兰嘴角微向上翘,似笑非笑、心不在焉地听着。便在此时,院子外头有人声:“慧姨在家吗?”
慧姨脸上略现诧异之色,欠身道:“我在这儿,是银蔷吗?”
不等她话音落,一团靓丽的光影募地出现,刘银蔷在门口立定,朝屋内四下里一望,回头笑道:“妈妈,我说我有神机妙算不是?我猜文大姐姐一定在冰衍院,文大姐姐既然在,宗大哥当然也是一定的了。”
等她一连串说完了,我方见到在银蔷身后的那人,忙起身招呼:“绫姨,银蔷妹妹。”
银蔷也不理我,也不理质潜,自顾地到慧姨身前坐下。自银蔷一到,这幽静之所当即大大热闹起来,满室皆闻其声,向慧姨问东问西,身体可安,心情可好;近来爱吃些什么,她教人做去;小妍那孩子是否还在气她,不然由她来想个法子捉弄下那小调皮。
梅苑听见那晒纺线的丫头提起“刘姑娘”,我也未加在意,此时才明白原来指的是刘银蔷。大小姐泼翻了醋坛子。我忍着笑,眼皮略略向质潜一抬,只见后者居然也只是和许绫颜、方珂兰一样,笑嘻嘻的听着,安之若素,非但如此,而且还显得对这些话颇有兴味,不时颔首表示附和肯同。
银蔷说够了,似是累了,她突然陷于沉默。
天色变了,一会儿之前还是阳光融融满室,转眼之间阴云密布,朔风挟着雨雪的凛冽卷地而来。室内迅速为一片黯淡所笼罩,连得银蔷衣裳间的一片娇红也透出了些许阴暗,温度极遽降低,慧姨逢冬有咳喘宿疾,最是经不得冷,紫姑生起火炉。
银蔷意兴阑珊地站起来,说道:“打扰慧姨太久了,天也不好了,我和妈妈先走了。——质潜哥哥,你走不走?”她自进房起不曾正眼瞧过质潜,即使在说这句话时,也不看着他。宗质潜却毫不意外,当即说道:“也好。”
我不待他问,抢着道:“我再陪慧姨坐一会。”
宗质潜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向慧姨着地一揖,道:“向为俗务缠身,少来问安,还望慧姨见谅。以后免不得常来叨扰。”
于是连方珂兰在内,众人纷纷告辞离去,我掩上门,回头,慧姨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笑道:“慧姨,怎么啦?我脸上生了花不成?”
慧姨不理会我的顾左右而言他,缓缓问道:“云儿,你刚才说,守孝十二年?”
我敛去笑容,肃然道:“祖母抚养我长大,她仅有我一个孙女儿,我需得为她守孝三年,如此算来还有五年孝满。”
慧姨沉吟:“五年?……云儿,你有二十二了罢?”
我微微笑了,道:“慧姨是否怕我到时嫁不出去了?——嫁不出,我就与慧姨作伴嘛。”
慧姨笑道:“自然不是。——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机会往往稍纵即失啊。”
我知道她指的是质潜,慧姨也同样误会了。
“慧姨,”我坐到她身侧,谴词砌句地说,“清云昔日的玩伴,都分开十年了,彼此已很陌生,要从头熟悉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施姑娘……”
外面紫姑在招呼,冰衍院的这个下午热闹得紧,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可又是谁在这风雨即将降临之时过来呢?我寻思着,却见慧姨已立起身。
“小妍在不在?”是一个清脆娇嫩的女孩子的喉音。
“华姑娘?……她不在啊?”
慧姨走去开门,一面说道:“芷蕾,小妍没来。快下雨了,进来暖暖身子罢。”
随着打开的门,一阵刺骨的寒流扑面而至,一个清丽如画的女孩悄没声息的走了进来。
我认得她,是那个在小妍遇险时最为关切,而后又形影相伴的女孩子。
“小妍昨晚发烧,我不放心,去学苑找她,可是喜梅说她到这里来了。”那小小女孩微颦着眉,为自己何以找来加以解释。
慧姨扶着门,道:“哦,我也是听喜梅说她病了,今儿不来了。连阿蓝也没来。”
女孩贝齿轻轻一咬下唇,浅浅笑道:“阿蓝确也不在。这两个人,必定是找了借口溜到哪里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该冻他们一冻。”她眼波流转,落到我身上,叫了一声:“文大姐姐。”
慧姨犹立在门边没动,给我介绍:“云儿,她叫芷蕾,……姓施。”
我点头微笑。室内生着火炉,气温与外边不可同日而语,这女孩已穿戴起了雨雪斗篷,一进屋便嫌太热,低头解着斗篷。我过去,帮她解下鹤氅雪帽,里面穿一件银鼠皮袄,也一气帮她脱去,皮袄很紧身,掣住袖子向外拉了两下,才把皮袄脱了,就听到“当”的一声,她身上挂着的一物掉落在地。
我俯身捡起,那是一方望之极端华贵的圆形玉璧,光华莹润,若有宝光护身流动,上面刻有花纹。我也未加在意,略略拂掸,吹去灰尘,正要给她重系上丝绦,玉璧映着炉火的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两个字来:“冰衍。”
“冰衍”?看字迹,正是慧姨的手笔。当我在手中翻看时,那女孩忽然淡淡的问道:“文大姐姐,你是否见过这枚玉佩?”
我谨慎地回答:“没有。”欲替她系上,她一手接过去,我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禁为之一惊,小小年纪,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竟直入心底。
她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其势使慧姨不能不开口了,她慢慢说道:“芷蕾,奇怪什么呢?”
芷蕾正是等她问这句话,当即双手奉上玉璧,道:“你看看?”慧姨不接,反向后退了一步。
芷蕾并不相强,说道:“慧夫人,我原先就想问,可老是忘记。这玉佩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题匾,是一个人写的么?”
慧姨脸色变得苍白,苦笑道:“是。”
我脑海里现出当年诏废玉成帝列数三十二项罪状,第五条:“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难道说,就是这个女孩儿手中所持的玉璧吗?!
芷蕾睁大眼睛,紧紧追问:“是谁写的?”
慧姨艰难地道:“是我的笔迹,自然是我写的。”这句话一经出口,她全身力气似已用完,颓然跌坐。
年少的女孩目不稍瞬地盯住慧姨,分明还有许多疑问,神情却缓缓松弛下来,轻轻一笑,简单地说:“哦,原来如此。”
但是两者之间相对,隐隐含着的一种具有危险味道的锐气不曾随之稍减。在这种沉重的气氛压抑之下,疑惑与惊惧一起涌上心头,我也几乎是颤抖着了,忽听得芷蕾这样说道:“大姐姐,帮我系一下。”
我回过神来,接过玉璧,出于紧张,这一次甚至不敢再细细地看它,给她佩挂妥当,牢牢打上丁香结。
慧姨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坐着,恍若全未看到我们的举动,直至系好,方涩声低语:“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轻易掉落。”
“玉和璧”三字出口,证明着我的猜想即是事实。那么,这的确就是离国千年以来用于传世、确认帝王纯血之后裔的玉璧了!十年前玉成帝后尽焚于宫中,此玉亦随之消失,不想今又重现于世。——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如何会持有这方唯一的皇族血脉才能持有的玉璧?
芷蕾答应,从她眼底迅速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我又深深一惊:这是安排好的,根本不是来找小妍,也不是那件紧身的皮袄扯落了玉璧,这一切她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让玉璧掉落出来,故意要看一看慧姨的反应。
慧姨早已转侧无心,失魂落魄。天色不早,我默然告辞,先送芷蕾回语莺院,然后缓步向梅苑。
梅苑在清云外园,路途颇遥,我仅是闲步当车。我需要这一刻的宁静,来整理思路,整理今天所遇见的惊心动魄的种种,从而确定权衡。
方才那一幕,无意中让我窥见事实。芷蕾姓施,慧姨介绍的语气古怪而郑重,我听时并没在意,直至此刻才记起,玉成帝闵让皇后,正是姓施啊!这个孩子,就是玉成帝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冰衍公主?如此说来,近半年来外界盛传的猜测,清云园找回了皇族后裔,当真并非传说。
时将年底,园内到处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颜色。
风雨凛烈,林谷间飙风盘旋,松涛呼啸,一阵阵刀割般刮过我的面庞,我丝毫不觉寒冷或潮湿。要冷,也冷不过我的心里。
我以为,谢帮主费尽心思接我回来,是要解去一段旧怨,我以为,她们对于往事多少怀有一些歉疚,希望在我身上补偿。
看起来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清云收养芷蕾,不可能只是收养一个孤女那么动机单纯。早些时候我们在书信中商量好的,年后上京,与朝廷修和,为我父母正名,只怕也决不能如表面看来的一帆风顺、顺理成章。
清云想做什么,与我无干;为什么要以我父母的名义,千方百计诓我到同一阵线上来?
在我回来的第一天,便发现如此大事,我不知道,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今后何去何从?及早抽身,脱离这是非之地,还是顺着她们为我安排好的路途,继续走下去?——走下去,自然是祸福难测,前途难料。但若及早抽身,离开清云,显然也并不妥当。
首先父母沉冤待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清云以此为借口找我回来,我不能临事退缩,更不能令父母清誉,长久蒙污。
况且,清云园内还有一个我所关心的人,慧姨。越是已知事端严重,我就越是不能轻弃她远离是非。
“破千年完璧”,是多重的一项罪名,曾经掀起多大的一场风波!那一场震惊朝野的违例之乱,即使我当年尚幼,即使我随祖母居于原藉家乡,遥距京畿千里之远,我依然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当时满朝上下的恐慌、愤怒,一时间犹如惊天巨浪,翻滚浊涌。
公主百日庆贺之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玉成帝除册才出生的长公主号为“冰衍”以外,——此举便已使皇后及一些忠厚持重的老臣大为不满,谁人不知,沈慧薇乃是玉成帝在民间最为心爱的女子,而又谁不知,清云第四代帮主沈慧薇,所居之处,即为“冰衍院”。——公主百日这一天,玉成帝颁下旨意,在确认皇家血脉的千年完璧之上,铭刻“冰衍”二字。他要使“冰衍”二字,不仅时刻镌于自己心头,更要使这两个字,连同沈慧薇的名字,天长地久的镌于传国玉璧,永远流传下去!
圣旨颁下,从极品大臣,以至边远小镇的职卑微小之官员府吏,无不大惊失色,上书阻奏,泪涕俱下,痛心疾首,甚至有不惜拚命以死相求者。使用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呈上的阻奏、谏议,当天破纪录的多至万份,开离朝一日奏议数量之先河。群情汹涌,怪罪的矛头纷纷指向了那个此事从头至尾,未尝露面的女子:沈慧薇。指为惑君媚上,皆出其意。
而玉成帝对此的回答,便是我在芷蕾手里所看见的,慧姨亲笔书写的那两个字:“冰衍”。
不久之后发生嘉覃五年之变,宇亲王篡政夺位成功,所颁废诏中,列举玉成朝不赦之罪,多为补凑无中生有之项,有些到今天已经无足轻重,比如我的父母便不再被朝廷视为“乱党逆臣”。但是,“破千年完璧”这项罪名,无论哪一朝哪一帝在位,都是决无疑议成立的。
慧姨也是在伪帝登基之后,无立足境,自隐幽绝谷。
清云向与朝廷对立,慧姨尚能为清云所庇护。即使今将修好,双方也必然会缓和模糊其中的一些矛盾,也不会特意来追究慧姨的这项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