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能确定,清云不公开的收留那个女孩,究竟存何居心?有何图谋?——连我在穷乡僻壤都听说了清云暗援皇裔,今上不可能不知。如此看来,这番“修好”,亦是如履薄冰,暗湍急险。
而那个女孩子,如此的年幼,便如此的犀利,如此的敏锐,明明觉着了慧姨神情大异往时,她偏偏不再追问,使说了一半的话截然而止,令人徒然心神不安。难以想象,有朝一日清云诉之真相,揭明身份,教慧姨怎样去面对这玉成帝唯一的嫡女,那女孩又会怎样来看待慧姨所担负的“破千年完璧”罪名?
怪不得,慧姨时时刻刻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悲哀流露,她早知清云的意图,她是早就在准备随时加诸其身的辱难了啊!
另一个疑惑又重重地压上心来。慧姨隐居幽绝谷,多年来步不出外,其意自是为了来日大难,保身避祸。清云自帮主以始,至十大星瀚及鸿风,无不劝我回园,可是,并没有她在内,她甚至未随书捎过一言半语。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我回来的这一年,她居然也迁出幽绝谷了。
要叫她破誓,更早一步的迎接属于她命定中难以逃脱的灾难,自然是有一个重大的、不得不行的理由。——那么,她又是为什么?为了谁?
我烦乱不堪,且有无端的恐慌。
前方灯火明亮,笑语喧哗阵阵自蕙风轩传出。我长长吁出一口气,遏住满怀沉沉心绪,举步向内。
雨到夜半,飘起雪来。这种气候是最为令人厌烦的天气,雪不大,冷雨密集,淋淋漓漓,不止不休。第二天起来一看,雨雪混杂,拖泥带水,虽有人打扫过中间路面,而那一堆堆、一撮撮地积在道路旁、角落里,以至屋檐树梢、山坡峰顶,到处是黏湿湿、烂绵绵的脏雪污水,既损景观,又失韵致。
天蒙蒙亮,我吩咐迦陵备马,悄然驰出梅苑。
咏刚被留住在座落于西边峡谷内的浮翠庭,是清云专门用以来招待重要客人的所在,从那儿走斜线出谷,很方便就可以出园下山。
林木葱郁中,水气和雾气缭绕互缠,山谷间充溢着挥之不去的迷蒙。他闲而无事,在廊下抱着双臂,百般无聊地望着雨珠自檐下淅淅沥沥挂落,见我如同幽灵自雨中急促而狼狈的出现,不免吓了一跳。
“怎么一大清早冒雨来了?”
我笑道:“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随他进屋,脱去外面湿透的衣裳,让人烘干了来。咏刚舀来热水,给我洗脸。然后对镜坐下,他把我的头发解开披落,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拿了梳子慢慢梳理。
我十五岁以前,每因思念双亲躲在暗地里哭,哭完以后面湿发乱,他总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总是在等我发泄完毕之后舀来热水,给我洗脸整发,继之以言语宽慰,必要哄得我解颐方罢。重温旧事,倍感温馨,他在镜中看着我,说道:“你有心事。”
我匆匆赶来,确是想把昨天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但到了这里,又改变主意,人多口杂,恐多是非,那般重要隐秘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说为妙。
“咏刚,也许……我来错了。”我寻思着,慢慢地道。祖母在世,总是告诫于我,不许我和清云再次联系。“你父亲立身清明,名誉一时蒙污,终久会还他清白。那个是非之地,我不许你再回去。”支离病骨的老人家,在床上犹自再三叮嘱。但我这个素来听话、顺从的孙女儿,终在这件事上违拗了她。她生前我虽是绝口不提回园之事,然而她明白,只待她一阖眼,我便会离开那个与世无争的逍遥家园,踏上她绝不愿意我踏上的征程。祖母是怀着强烈的失望离开人世的。
咏刚温和地笑起来,说:“可你不来,不会安心。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他拍着我的肩,柔声说道:“你看你,老是眉尖若蹙,眼睛里雾气茫茫。我希望你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也好早一天真正开颜。”
我感动地握住他的手:“可是,万一这件事底下还藏着莫名凶险呢?万一也会连累于你,——你会不会后悔?”
他没回答,只反手握住我。我向后倚入他怀中,凄惶如寒鸦乱飞无枝可栖的心情,渐复宁定。有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停留未久,谢帮主已派人来找,叫我早些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估量着,冰衍院之事发生,尽管没有外人在,她也不会不知。
雨过天青,募地一轮红日升出,射出万道光芒,雾气消散弥尽,长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山树木青翠欲滴。我不着急赶回,收着马缰,徐驰缓行,身后忽闻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有一骑如风般从我身边擦过,马蹄踏起道上雨花飞溅,我纵马闪开。
马上之人回过头来,扬起马鞭招呼:“文大姐姐!”
正是那个粗豪少年,纵驰的身前,仿佛还有一人。我一笑,策马赶上:“文焕弟弟。”
文焕身前那小小人儿也探首出来,扬手笑道:“大姐姐!”
那是一个身量未足的男装少年,头戴束发银冠,身着大红箭袖,足蹬墨绫长靴,晨风中发梢飞扬,眉目胜画,玉雪可爱。我怔了怔,方才认出,惊诧地笑道:“这是……小妍啊?”小妍甚是得意,咯咯笑着,做了个鬼脸。
我又好笑又好气,这小丫头,托言什么受惊、发烧,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晓。原来,扮成了男孩子的模样,跟着文焕溜了出来玩。
我不由笑道:“你们两个,就这样大摇大摆到处乱跑么?”
文焕笑道:“天气放晴,我带她出来遛遛马。这就送回去了。”
小妍不依,先叫道:“文焕哥哥,不嘛,那里气闷得紧。你说要教我骑马的,不可食言。”
我心头不觉一动,笑道:“可你这样子不成体统,被谢帮主她们看到了,要挨骂的。”
小妍头一扬,嘴一撇,说道:“谢帮主日理万机,多少大事待决。只要别给她当面抓到,就算事后听说了,也不来管我这么一件枝节末叶的琐碎小事啊。”
继续央求文焕,文焕对她极是喜爱,不忍违拗,说道:“要不我先送你去梅苑玩,至于学骑马,我还有事在身,今天不可得了。”
原来文焕嫌园内拘谨得慌,不肯随众住在梅苑,但是他在那里也还留着单独的院落。梅苑是云姝儿女集聚之地,进出来往相对比较自由。别说是不会给云姝见到,即使见到,这年底喜庆之际,也不会当真责怪于她。小妍拍手叫好。
我不紧不慢的骑着马,那两个是罕见的急性子,只闻得嘻嘻哈哈,笑声渐远。
驰回梅苑,才把马缰交给弟子,迎面刘玉虹走了过来,倒象是专程在等我一样。我依礼见过,她搀起了我手,笑道:“出去过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二人在廊下走着,她道:“跟你一道来的辛咏刚,假如我记得没错,就是你父亲的护卫辛中诚的后人罢?辛护卫是不是也跟着你父亲一起殉难了?”
我微微一凛,也不见她们打听在意过,却已对随我同来之人清清楚楚。我不很愿意和她们谈有关咏刚的事,凝思间,刘玉虹漫不经心地改了话题:“云儿,听说你昨天见到质潜了?”
“嗯。”我答得心不在焉。
她略有感慨,悠然说道:“记得你母亲当年,我们取笑她,专是生女儿。我呢,只有这一个儿子,偏是这个儿子啊,最爱和你们这三个姊妹在一起,是骂也骂不散,打也打不开。你和他年纪相仿,尤其亲密无间。”
我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
“我与三姐戏称,我一个儿子,没法同时要了你三个女儿,但是瞧这情形啊,你总得有一个女儿,嫁了给我做媳妇,哈哈。她说道,既这么着,我的女儿,就任由你挑一个去。”
刘玉虹爽朗的大笑起来,我垂了头,微感不快。她们说这玩话,不止一次,有几回我也在场,刘玉虹就指着我说:“行,那我就预定了你的大女儿。”我母亲生性恬淡,对于这些玩话素不上心,含笑以应。
但是戏语玩笑,她又几曾当真?如今伊人早逝,两个妹妹年幼夭殇。世事无常,从中窥见一斑,偏生刘玉虹还能如此开怀畅笑。
“你和质儿,从小便有些缘份。还记得你母亲失踪以后,你们两个偷偷跑出去,遇上凶险。质潜额上中了一记,血流不止。你吓坏了,抱着他的头只是哭。”
我免不得看了看她。难道平白无故的找我,就为说这些旧话吗?旧话重提,即使要说,也该是质潜来说,她回忆这些则很不妥当。莫不是她会把当年的玩话,看成真有其事么?
我微笑道:“少儿无稽,往事有趣。”
她叹道:“质儿这人,很让做娘的操心。年纪也不小了,成天在外拈花惹草,单单不论婚娶。我倒怀疑他,是不是在等着你呢?”
我淡淡一笑。这话已说得相当明显,但我也颇觉奇怪,以昨天的情形来看,宗质潜和刘银蔷之间显然已经是过了明路了,上至许方,下至丫鬓之流,无不深知。宗质潜对这种关系,也是默认的,难道刘玉虹竟看不出来?
“虹姨说笑了。”
她转目凝神瞧我,良久,叹道:“云儿,我这次见你回来,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其实清云园对你来说,无一处不是伤心地,若非为了你母亲,你是怎么都不愿意回来的。”
我心里突的一跳,忍着眼泪。虹姨这话,说得坦诚,可也太直率了些,教我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她续道:“这些年来,半夜梦回独思,常自深愧,不能解怀。三姐之亡,说得冠冕堂皇一些,乃是为情势所逼,可何尝又不是为我们这里每一个人所逼?”她神情间渐转激愤,语调也有些轻微地颤抖,我不知如何,怔怔听着,竟不试图阻止她往下说:“而我尤其罪不可恕。那年她被……她被锁住了功力赶出叆叇,唯一在她身边的只有我,我何尝不知她的冤枉。那时危险近在咫尺,我同样也不是不知。她求我替她解开被封锁的穴道,可我竟无动于衷……等到第二天赶去,她就失踪了……”
我低声道:“虹姨,别再说了好么?”
我深心里,一千次,一万次,想要知道母亲失踪以至两年后被救自尽的根由。事到临头,听得虹姨逐渐接近了那个话题,我却害怕了,战栗了。——不要,不要说。但愿我一生一世,都不必知道那血淋淋的事实。
刘玉虹握拳击在亭柱,恍若自语:“我后悔,云儿,我好生后悔。……我不怕告诉你,不怕你恨我。从那以后,我发誓,要给你,给她唯一的后人,一生的幸福。哪怕是赎不得我万一的罪孽,只望能略尽此心。”
我的泪珠夺眶而出,低声道:“虹姨……”
她正想再说什么,忽见一玉面朱唇之俊俏男孩气喘吁吁跑来,口中大叫:“文大姐姐,快来看。那边又有一个你哦!”
话犹未落,一眼看见刘玉虹,急忙缩步。刘玉虹认了出来:“小妍!”
“刘夫人。”她吐舌娇憨而笑,显是并不怕这个貌似严厉、内里平和的长辈,拉起我的手便跑。绕回廊穿曲径,这梅苑玲珑的道路,这么一会功夫,她竟似比我还熟。
一径到了房前,见人颇多,大家都围着在看什么,好奇地低低窃语。
“文大姐姐,”小妍拉着我,笑道,“快来看!宗哥哥,让开,让开呀!”
我立定脚步,不肯跟着她挤进人群里,但那些围观之人自然而然,便让出了通道,众人脸上皆笑嘻嘻的。
质潜在房中,靠着书桌,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意目前的围观架势,神情间还依旧是满不在乎,似笑非笑。
见是我,他自若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起来。但那仅是一瞬间的尴尬,很快便侧过身子,含笑道:“多提意见。”
我一眼见到墙上挂着的那轴画像,不由得红晕满面。哪里是什么辘轳金井纺线丫鬓?分明是我,执一梅枝,俏立于花影之间。望着前方,神情间既是羞涩,又微觉喜悦。那是乍见故人、又正当他与别人调笑时,我的神情,不想被他一股脑儿卷入画中。
自是他早就看到了我,反装作毫无所见的样子;低头疾画,也就是在画我。如今这轴画像已是成品,唇若含丹,双瞳如水,身段面貌皆栩栩如生,亏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画上半阙未完篇的《相见欢》词:“落花微雨濛濛,乍相逢,羞敛芳颜,惊入广寒宫。”
我有一刻说不出话来,感到有一道充满了别样意味的眼光停驻在我身上,仿佛含着火焰,和——嫉妒。我一转头,望见了银蔷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她穿着银红色撒花衣裙,腰间褶裥密密层层,每褶都有一种颜色,微风吹来,飘拂不定,色如月华。那么高的武功,此刻站着,竟如随时可被风吹去一般。
“小子,画得不错嘛。”
我不用回头,便知刘玉虹尾随而来。
就连质潜,这一来也大出意外:“母亲。”
一向以性情急燥,办事严厉著闻的副帮主刘玉虹出现在这极具私人戏剧化的场合,恰是她儿子的风流韵事,旁观之人,更添好笑,但也有些惧意,逐一散开。
刘玉虹笑吟吟地看看我,看看他,再看看画像,神情间哪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我暗暗叫苦。
质潜忽道:“仅是一轴画像而已。我一年到头,高兴起来,常常顺手画个十幅八幅的。云妹妹,此画送你,聊表欢迎妹妹初回的一点心意。倘若不满意,撕了也好,毁了也好,那都没什么。”
他说此话时,眼光有意无意,掠过远处。我微笑着接了过来,道:“多谢了。”
刘玉虹瞪着他,没好气地道:“既如此,你改天坐下来,给你老妈好好画上一幅。——看我怎么被你气死的,死了以后,还有点用处,高挂灵堂。”
我忽记起了萧鸿院,灵堂内,挂着的母亲画像,心中绞痛。<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