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自己,果真已令所有深谙她性气的亲近之人,不再能保留最后一点信任了么?!
沈慧薇静静注目方珂兰失魂落魄夺门奔出,惨淡的笑意方自映上唇际,募然气血腾腾,急抽帕子捂住了嘴,已是掩不住丝丝缕缕的鲜血狂涌出来。
自从强行运功冲破被王晨彤封住的穴道,经脉大受损伤,类似毫无征兆的咯血每天发作好几遍。
庆幸昨晚和锦云相见之时,居然一直不曾发作,否则那孩子见了,又未免着急,情急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当真还难以预料。
她踉跄着移步,想要挣扎到静室角落架着的床上休息。每走动一步,足踝刺心烙骨的痛楚,链子在她曾经的伤口里辗转拉碾,似把旧伤口生生撕裂。
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握住足踝,却不敢翻开裙裾的下摆,去瞧上一眼双足的伤情。
自然是淤血脓肿,血肉模糊。
她弯腰俯身,见到青石砖上隐约有一块颜色较深,混沌不清,或许是年代隔得久了,若非她离地面较近,也不容易分辨出来。
她视线怔怔地落在这片昏暗的颜色上,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悲从中来,手指轻触地面:“瑾郎,瑾郎,是你么?”
十多年前,瑾郎遭难受诘,也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拘禁过,想她那时的四顾茫茫,无助无依,更何况她素有咯血之疾,这多半是她口吐鲜血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十几年来未曾见到,这时看来,仍不觉神魂渺渺,触目惊心。
“瑾郎……”她低低唤道,“若非有你,我岂有命活到今天?若非有我,你又何至身罹大难?我……我只盼你不曾救我,你不曾罹劫,可是,你为我而死,为我含冤负屈,天人相隔,愁恨何已!”
她昔年名唤沈素兰。幼时家贫,寡母弱妹相依,穷极潦倒无以为生,不得已而入叆叇。
叆叇是一个为维护当地商业纠纷而产生的地方性势力帮会,发展时间不长,声名可不大好听,所谓的“维护”,只是与官府合作,行弱肉强食、兼大并小之江湖事而已,此外还有种种女孩子深所忌讳的流言。但加入叆叇的那五十两银子,几乎是她能给家里带来的唯一活路,她悄悄瞒过母亲,化名沈岚,假扮成男孩,成了一名帮中小弟子。
叆叇那时已是第三代帮主白若素,上一代帮主程雪雁也还在世,接连两代女子为帮主,对帮里产生了势不可改的影响,对于男弟子的重视,一年年不如女弟子。尽管如此,容貌出色的沈岚一进叆叇,便受到了各方重视与培养,专门指定给她武艺高强身在高位的师父。
女扮男装并未引起怀疑,她从小在山里奔跑玩耍,爬树越沟,性格本与男孩无异。只是叆叇帮规无比严苛,传说中的阴森可怕尤其令她战战兢兢。当时的叆叇权力不大,即使它对于自己帮中弟子全权控制,仍然是不可以不通过官府而擅行死刑的。但不知为甚么,沈岚几乎每一天都听能到帮中小弟子窃窃相传,又有哪一个犯了微小错误的同门突然失踪,就象水泡消失在空气里,此后再也不会出现。不详的流言老是在耳边以各种各样的名目交织纠缠,每在帮中度过一天,她如行针尖的恐惧和小心便加深一分。
她谨慎从事,还是不能不出错。问题出在学武方面,她学来学去,无论多么用功刻苦,总是没有进展,三个月后的入门考核,考到了史无前例的最低分。卖身的弟子宛如奴仆,一旦她学不出名堂,前途有限,便沦为比奴仆还不如的境地,那些一直暗中嫉妒她受到关注的同门师兄弟们,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欺负,把所有最重最脏最不堪的活儿派给了她。
很久以后才懂得,师父传给她的是基于纯阳童子功,她这女儿身当然是怎么都学不出来的。
但那个时候,只恨自己不争气,习艺无成,在帮里一辈子埋没不说,那苦苦盼自己出头,而能够有个好生活的母亲和妹妹,也是断了指望。
几次考核,一败涂地,师父彻底放弃对她的指望,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打骂愈重愈烈,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她提着沉重的木桶去挑水,晕倒在河滩边。
这一场昏迷大祸临头,叆叇发现了她是女扮男装,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胆敢行此大胆欺骗之事,非奸即敌。她受到了无数拷打刑讯,连母亲和妹妹一起被抓了过来,她急于救自己的亲人,胡乱承认。
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当土坑掘开的时候,沈岚恍然那些无形无迹失踪了的同门去了何处。她们母女三人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那种一点一点侵袭上心头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气都换来胸肺炸开似的疼痛,等待生机一点点断绝的埋葬的绝望,至今想起,清晰可感。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的缘故,之后的她,宁肯逃避且安,宁肯退让妥协,也不敢采取任何决绝的手段。她是那么害怕,害怕一恸决绝之后的极端后果。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时,有命令传来赦免了她的死罪。
她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个早已隐身匿名,却从未停止做恶的恶魔魔爪之下。
十三岁。她被夺去了初贞,做了那个恶魔无数娈童幼女的其中之一。
懦弱也罢,恋生也罢,总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难深渊的入口,低头妥协。
终身耻辱换来的代价,是处境略有好转。
那恶魔指定业已退位的第二代帮主程雪雁,亲自指点武功。
就连她一生沿用的名字,沈慧薇,也是这恶魔所起。
因此她一直厌恶,一直拒绝用这个名字,直到——瑾郎温温婉婉地瞧着她,微微笑着唤出:慧卿。
恢复了女儿身的沈慧薇,得到正确的指点,进步神速,只用了半年功夫,除了内力稍有不足以外,其他各个方面都超过了授业师父。于是那个恶魔把她带到沙漠雪域,在一个静寂、没有生命的庞大地宫里,她独自生活了一年之久,跟着地宫里的壁画学武。
在她困守于地底学艺的那段时间,母亲没能熬过那场活埋的悲剧,虽也获得赦免,怎奈已严重伤了身子,含恨弃世。
这时她将近十五岁,出道以后,被白若素派到了期颐。几乎立刻的,抢占了所有叆叇弟子的锋芒。
她拚尽所有心力,来为叆叇做事,亦为叆叇正名。
她的用意很简单,她要使叆叇强大,要使叆叇废除一切不合法的悖于江湖道义的行为。她要让叆叇真正变成一个庇护天底下可怜弱女的所在,要使以后不再有姊妹受到自己受过的那般凌辱与磨难。
这也得到了白若素的暗中支持。
尽管如此,她却坚决反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加入叆叇,甚至为此做了一件她平生少有的大逆不道之事,强硬中断了妹妹拜丁长老为师的仪式。
叆叇日渐声隆,且得到各方关注。除她而外,叆叇以美貌与才华著称的女孩儿还有好几个,比她出道更早的谢秀苓和钱婉若,亦是个中翘楚。有这么多美丽女孩然而自身势力还不是很稳固的叆叇,是极其危险的,首先是钱婉若,到期颐不过半年,便被逼委身于期颐总督黄龚亭为妾。
谢秀苓本是叆叇盛传最为出色的女子,将来青出于蓝的一代重任,公认落在她的身上。想不到出了一个沈慧薇,论武论貌,一时并称双秀。但高傲的谢秀苓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由此被江湖盟首徐夫人利用,把叆叇在期颐的势力一扫而空,连白帮主都受伤失踪。
而出事时,她居然不在期颐。那恶魔又将她召唤了回去。
接到急报赶回期颐,发现一切风平浪静。谢秀苓伏诛,白若素还帮。——由此相识吴怡瑾。
吴怡瑾来历甚是奇特,她也是因贫无生计迫入帮中,被一个江湖怪客看中,几次三番执意收她做徒弟而不得,索性连自己也加入了叆叇帮。学艺期间,一直是被深藏起来,沈慧薇虽知她有不少出色的同门,却从未听说过她还有那样一个同门师妹。吴怡瑾在初次平息叛乱的过程中,亦是付出影响一生的代价,她的师父因此谢世,以至于她师父的妻子,永不能谅解于她。
很多人坚持认为她和吴怡瑾的关系,应该是外和内疏。
就象她和谢秀苓,叆叇最早的两个出色弟子,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就是面和心不和。
而她和瑾郎之间,更是发生了无数事端,生活、感情、权位,无一不曾纠结,有一度所有的人都认为她们的和睦只是表面假象。
事实上,在最初一面,雪中的白衣少女盈盈回眸,这以后,彼此便不曾相忘,相弃,相疑。
她对叆叇的理想一直得以顺利进行,而她的噩梦也一直未曾断绝。瑾郎平息那次叛乱后,敌势气焰顿消,叆叇势力大涨,那恶魔亦长驻在了期颐。那个恶魔,他只要开心,只要欢喜,随时随地,都能召她回去。她的生活割裂为两半,一半是与知己相亲相悦,一刻也未中止自己所执着的理想和追求,另一半,那忍辱偷生的刻骨耻辱,在她几乎成为习惯,甚至,她学会了如何婉转承欢,取悦欢心。
直到……
还记得那一晚瑾郎那惨白的脸色,燃着怒火的双眸,那充满了愤恨、嗔怒、痛楚与怜惜的眼神。
那纯洁无瑕,一尘不染的女子,在她心目中,甚至容忍不下半点尘埃,莫说是这般的肮脏,**,与卑贱。
刹那间羞愤欲死。
瑾郎连半刻也不曾犹豫,一剑抽出,虹光闪电般刺入了那恶魔的胸膛。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满一身,直到今天,似乎还能闻到隐隐的血腥气,是她这生这世,永难洗净的耻辱。
即使她在羞惭交集之时,也不禁吓得呆了。那个恶魔——无论怎样的邪恶**,都不是叆叇的任何人可以杀掉他的!
半夜后,那个地方的熊熊大火,烧红半边天空。
叆叇开派的祖师张敞,死于不明起因的大火,连带其府邸中一干侍仆佣人,皆烧得尸骨无存。
当夜因沈慧薇为其所召,自然受到无数诘问,但吴怡瑾出面作证沈慧薇二更前夜出期颐城,大火起于三更后。张敞虽立叆叇帮,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在此之前,早已假死传位了三十年之久,帮中仅白若素及上代帮主程雪雁等有限数人知其下落,况且沈慧薇素来尊敬师长,旁人绝不怀疑她有弑师的可能。此事不了了之,未作进一步深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案结以后,自相识以来从未高声说过一句话儿的慧、瑾二人,初次起了激烈的争吵。
或者说,那不是争吵,只是来自于吴怡瑾单方面的怒气,沈慧薇可从头至尾垂泪不语,最终吴怡瑾无可奈何的怒气消弥,抱头痛哭,事后两人都不肯对何以争执稍置一辞。
廿年过去,沈慧薇曾经为人媵侍,以色悦人秘事被宣扬,始无立足地。与此同时吴怡瑾刺杀师祖再也隐瞒不住。
争吵的根源也才得以大白天下。
吴怡瑾一剑刺死那个恶魔,不管不顾的回身便走,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弑祖罪名落实,她性命难逃。沈慧薇羞愧之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如何把真相遮掩过去,当下又做了一件纵受磨砺不足抵罪之事,她以内力震伤了那府中所有下人及媵妾娈童的经脉,使之神经错乱,当夜引众人出城,并焚毁张敞所住密邸。
吴怡瑾虽出面做了伪证,却深怪她累及无辜。
瑾郎的气愤悲凉,数十年来历历如在目前:“我既做了,便不怕承当罪责。你为我一人之故,害了那许多可怜人,你……你……”
她只是哭道:“你是为我而行此大逆,即便有罪,是我之罪,未来恶报,应当加于我身。我纵然做尽了亏心事,可不能反累你受屈。”
瑾郎怒道:“谁说我行大逆之事!奸邪当诛,大义灭亲,虽死则无愧!你这么做,那才是一生洗不干净的罪业!”
她窒语无言。瑾郎却又哭道:“你都是为了我。慧卿,我口口声声怪你伤及无辜,可是我何尝不是暗自庆幸,若是这些人有一个道出真相,我此刻哪有命在?慧卿慧卿,你这罪孽,有我的一半,将来老天若要报时,便把它报在了我的身上罢!”
一语不幸言中,费尽心机亦枉然。
沈慧薇的内力,只是在起初的几年以内起了作用,其后当夜历经那事的一干人证神智慢慢恢复,为别有机心的人所利用。
诛杀师祖,一旦揭穿,那是何等的罪名。即使她拚命地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可终于只能眼睁睁瞧着瑾郎逐出叆叇,任她被黄龚亭劫去,任她受尽苦难凌辱,任她叩响金钟毁身而亡。
“瑾郎……”她喃喃呼唤,嘴角边血痕不绝渗出,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了那方青石地上。
“我造下的无边罪孽,怎地报应到了你身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