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风儿带着几朵熟悉的絮儿,似是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男孩望着这个自己生长的村落,耳边响起的只有村落的宁静,虽然早做了心里准备,只是当看到这满目疮痍时,却还是无法接受。他顿住了脚步,甚至顿住了呼吸,然后痴痴地凝望着仿佛再一次地怀疑着自己的眼睛。他忽然恨透了这双眼,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地勾勒出来,他把目光移到嗔和尚的脸上,似乎想从他那里找的不一样的答案,只是嗔和尚的脸上丢掉了方才的从容,描写着一个和自己看到的一样的答案。他没有抬脚,轻轻地问道:“嗔师父,我真的再也见不到紫儿和娘亲了吗?”
嗔和尚知道是他心中难过,并不需要自己回答,他本想问一下那紫儿是谁来转开话题,却又怕他想起往事在悲伤中陷得更深,当下只好沉默。
嗔和尚正要转身,却见男孩嘴角突然一笑,自言自语道:“紫儿,紫儿她最喜欢紫色,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仿佛她的世界全部都是紫色的,她穿的衣服,她种的花,甚至为此老天还特意在她的脸上印了一道紫色的胎记呢。”说起紫儿,他的嘴角轻轻上扬,也许他的心此刻正和紫儿在一起吧,如那般幸福,他又自言自语道:“对,我要给紫儿带一束花,一束紫色的话。娘亲说本打算让我今年入夏择个吉日把她娶过门来,却是紫儿的哥哥明年要和山下张镇村的一个表姐结婚,到那时村子里人数刚好满百,而且自从五年前张二嫂家填了个丫头以外村里再没办过喜事,村长说到那时要做大祭祀,村长和紫儿她娘亲便要我和娘亲等到明年和紫儿的哥哥一起在大祭祀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眼睛早已变得间湿润,声音突然也发出一丝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片刻,嗔和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有些路总是要走的!”
嗔和尚说完径直向村子里走去。
“是啊,有些路总是要走的,有些事总要去面对!”
男孩这般想着,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然后努力地抬起那不听使唤的脚步。经过自家门前,多想闭上眼睛就冲进去,然后睁开眼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听见熟悉的声音,然后拥入那最亲爱的人的怀里。只是院子的墙与门早已坍塌,里面的房屋也已然没了瓦与窗,他只有静静地凝望着这个世界上这片小小的角落,怀念着这里曾经充斥着的身影,然后狠狠地闭上眼睛,抬起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这里的每一处破败都如针一般,狠狠地刺着他疼痛的心。谁又能想到昔日欢悦的村庄,只因为那片刻的震荡从此便再也不复存在。
穿过残垣断壁的村庄,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没有人的折腾与踩踏,这里的草儿似乎比他印象中长高了些许。在草地中间突兀地竖着两棵年迈的柳树,远远的看见他无力地舞动着自己的枝条。走过两个柳树,赫然露出一个半个村落大小的巨坑,只见一棵柳树的半边粗壮的根须已经裸露在外,此刻已经被阳光晒的枯皱着外表,就要脱去了这层老皮,若不是另外半边的树根还在固执的抓着自己的土壤,只怕早已倒在了坑里。这里曾是紫儿和她母亲种花的地方,那花都是紫色的,每一朵都像紫儿一样漂亮,即便这里变作了一个巨坑,那些花儿依然坚强地盛放着,此刻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都开始兴奋地摇曳起自己的花朵。男孩知道这坑定是那晚地震造成的,他望着两棵老树,仿佛它们就是两位年老忠诚的守门将军,拼命地守护着自己的城池,即便是那天那九霄的天雷劈向大地的时候。
再向前走去是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很小甚至没有一层石阶,只有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砌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横放在那里。这祭台便是村民祈祷上古神灵时祭祀所用,虽非精石所铸,却是雕刻之人甚是精细,不仅外形的边边角角工工整整,便是上面的文字也是铿锵有力,让人一眼看去便有敬畏之心,而这上面的文字便是祭祀时与神灵通灵的咒语。
男孩记起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带着紫儿在这石台上爬来爬去,即便是被父母和村里的长辈们训斥过却依然不知悔改。他站在祭台前转过身,忽然想起很多人的身影,想起这片草地上长辈们篝火嬉戏,在好日子时在这里祭祀跪拜,兴许每年的祈祷都很灵验,这里一直风调雨顺,睦邻友好。只是曾经热闹的一切此刻却忽然变得这么安静。
祭台前堆满了瓦砾,它们工整地摆放着自己的姿势,上面的泥渍不知被何日的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仿佛新的一般,有两片不知是不小心还是非故意地竟折断了一半,然而它们并没有在意,始终静静的斜立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像瓦砾那样,当身边所有的瓦砾都被摔的七零八散,自己依旧不会觉得悲伤,只是当有谁的心在开始跳动的那一刹那,也许我们就已注定将永远也做不到。
嗔和尚停住脚步,转身对身后的男孩道:“便是这里了。”
男孩抬起头看见祭台后面用泥土隆起了一座坟墓,而祭台的上面竖着一个石碑,石碑上工整地刻着——小河村九十七人之灵位——甲子年三月初十。
因为老和尚和嗔和尚不知道小河村这些人的名字,便只用了一个数字代替。此时嗔和尚看到这个数字,心里只觉得怪怪的,似乎突然要想起了什么但是却始终想不起来。
男孩紧紧地盯着石碑,仿佛早已虚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在了祭台前,眼泪禁不住的涌了出来,嘴里沙哑地喊了一声爹娘,将头猛力地向地上扎去。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僵硬身躯突然挺了起来,抓起一片瓦砾狠狠的放在胸口昂首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不知是要呐喊还是要哀求,但是他什么都没说,那苦苦的歇斯底里的挣扎像这瓦砾一样沉默在心底,然后化作无言的泪水涌出眼角模糊了这个世界。
在祭台之后是一片柏树林,那片隔着青沙河和村庄的柏树林,那片曾经用树儿疯狂地将男孩压倒的柏树林,此刻正静谧地看着他,仿佛它什么都不曾看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那熟悉的风悄悄地吹来,轻轻地抚慰他的发丝,而远处天空是抹不去的蔚蓝,阳光是卸不去的灿烂。
沉默的世界是最无声的撕裂,疼痛着谁的心,燃烧起那已支离破碎的九幽之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眼睛的有点累了,已流不出太多的泪水,也许嗓子都干了,已经不起伤心的呐喊,只有风萦绕着大地,安静侵蚀着世界,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飘过。有一朵硕大的云彩突然遮住了阳光的灿烂,让光线变的有了些许暗淡,一团棉絮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笨拙的从嗔的脚上滚过,顺着风势爬向了远处,最显然的是它已经被这个世界污染的有点肮脏。男孩轻轻地埋下头,想着昔日的光景,想着娘亲和紫儿,想起这个世界原来真的只剩下了自己,也许本不该只剩下自己吧。他想起自己下山时的念头,转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嗔和尚,突然想对这位大和尚说一声感谢,还是寺里的那位老师父还是那条灰色的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