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渴望自由,羡慕鸟雀终日翱翔从来不知疲惫,可如今我明白了曾经基于艺术偏见的理想带着若有若无的荒谬。羽翼风光过了,依然四下徘徊,彷徨中被岁月风化。累了倦了,燃一支烟,以古人抽刀断水的思维消愁,奔走更多不值得依恋地方,可笑地寄希望流浪能将空洞燃烬。
2005年5月2日礼拜一
阴雨天,沉闷压抑得渔夫和鱼虾也恐慌不安。
我已经在湄公河沿岸漫步了两个多月,或者说乞讨也无所谓,我不能理解世俗繁文缛节和各种必要生存以外的虚伪道德标准。当然,孤独带给我愉悦的份额远不如阵痛的份额,可就是难以平定激情不定时的潮汐使然。
今天当我正在一条渡河汽轮的角落蜷缩,睡意伴着身边叽喳不明的语言,在宽阔平静漫延远方的河面咆哮。
离开祖国以后,我便像一只候鸟四处迁徙,他国的革命与我何干?他国人经受的苦难我何必悯默?想起同为人类,想起易卜生说的“所谓爱国不过是忠于偶然降生的地方”,我便难过起来。这时有个担白菜的老翁经过,落了一片菜叶到眼前,翠绿中残喘生机,散发着诱人的有机气息,我伸直了胳膊要捡起,又有一人大声焦急嚷着从眼前跑过,往翠叶上印下半个亚麻布鞋的肮脏印记。
忿怒瞬间吞没了我,此时就算老庄前来劝说也无济于事,他对菜叶的侮辱与忽视让我伤透了心。可是,当我蹙紧眉头昂首准备叫骂之时,眼中闪过惊异。滔天巨浪砸碎了我,那种感觉有如眼前漆黑一片的门后猛然跳出了贞子,对着那个中年人同样诧异目光,我们意识被浇筑进同一模具再难分辨你我。
我们听不见汽轮上喧闹杂乱的声音,仿佛周围一切皱纹横生的小贩,西装革履的体面人,坐在摩托上面露疲惫的人,脏乱的甲板等等光影寂灭无踪。忙乱人群中我和中年人久久凝望着。湄公河上微风徐徐,汽轮破开两道清晰优美的波纹渐行渐淡。
我叫岑岭,是个流浪者;他叫巩咔恰,是个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也是那种我最看不起的在世俗中煎熬挣扎的人种。我们的过往重叠,我们的意识相融,我们变成了一体——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了与巩咔恰那块相近的石头,它一面凹凸不平铺满小坑,一面白皙云纹缭绕。
假如没有这天赐的奇迹,我们怀疑,我们是否还会同一化?
短短十数秒,我经历着他四十余年的岁月,他亦然。毅力折服命运,我确信那石头或许象征着什么,但并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作用于他。
他同样折服于我生命中发生过的一件最荒诞事迹。
那是三年前发生在武汉一个梅雨时节的事情了......
那时我整日随都市人潮而来回飘荡,有一份工作,在商场停车场看护。正午时分,我漫无目的行走在步行街,天空发霉般阴云氤氲,时不时飘落形态各异的雨丝。
随着向北的人群,他们中或亲子嬉笑或情侣挑逗或几个心怀惆怅垂首默默的孤独者,天空骤降冷雨,并没有人撑起伞。我不吭不响从怀里掏出粉红色的折叠伞,犹豫着撑起来——街道远方大品牌服饰的招牌明净,毫不受雨滴折射光线影响,我渐走减缓,闻到一股磅礴的汽油味,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快餐店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着,泪眼朦胧中墙上的炸鸡块图案抽象成恼怒,他的母亲显得手足无措,鱼尾纹荡漾的面容愈加苍白。她低声命令,声音又没什么底气,孩子不依不饶堵在玻璃门口哭闹。
我也被孩子天真的任性所惹怒,假如可以,我会当街狠狠收拾他一顿。怒火点燃眉梢,我低声骂了两句混蛋傻货,又咳嗽两声,发炎肿胀的扁桃体加剧折磨我。曾几何时,那孩子不就是记忆里的自己,雨丝若有若无缭绕,想来可笑,这忿恨不也是为了道德说教掩盖下的报复快感吗?
想到这我眼神闪烁,注意力逃向一对并肩而行的男女,他们并未撑伞,周围除了我没人撑伞。我便小心翼翼收了粉红伞。亦步亦趋随在那情侣身后三米,心中不是滋味。为何上天强求男女结合?为何不将人创造得尽善尽美?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无穷无尽打开,何需互补,单性便可繁衍种族,满足个体与种族生存之乐——爱情是什么?
像卓别林故意在完整奶酪上打出两个漂亮洞孔,像随浪飘上海岸的泡沫迎风而碎,像梦中的荣华激励人醒来去奋斗。为了生存,人脑虚幻出的假象数之不尽,最为明显自欺欺人的不正是裴多菲那著名的诗句吗?
雨丝又濡湿面庞,犹豫着,我举起粉红伞。可我一想到自己用孤独的伞叶遮掩羞怯,在旁人眼中,可不恰好反衬了眼前情侣荒诞不经的美满结合?我是因嫉妒而表现还是因羡慕已无所谓,勉强抬起的手臂再次垂落。
情侣两人笑骂着,高瘦男生撇嘴装作生气模样将头扭向一旁,女生穿黑色短裙,配得双酡红高跟鞋,她抬头看着男生,嫣然一笑,一边伸出食指戳他侧肋,一边吐出几个动人字符——她!她!她!闪电状的回忆裂缝瞬间将我掩埋,回忆苦笑着重演。。。
那时我还非常注重自己的外表,却总装出不修边幅的形象,时常徘徊在教室,在篮球场,在操场的人造草坪上。甚至没人认出那是学生,还是幻境里逃出的落魄幽灵。
那时候我还喜欢喝可乐,冬天没有冰镇可乐连高考也让我提不起精神,夏天没有可乐,那和躺在燥热棺材里腐烂无异。对了,她何时出现的呢?那即使我肉体腐烂也无法忘怀的情景是何时出现的呢?似乎是春天,又像在夏天,抑或春末夏初。呵,我又禁不住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