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镇。
南山仙子曾飘零而来,隐没而去的那个小镇。
不理山上山下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情,小镇还是小镇,市集还是市集,海棠树还是海棠树。
连小开曾经住过的小木屋仍旧孤独地围绕着后院的一座土坟和阴暗屋子里的一架书香。
那个院子是安静的。
但是,那并不代表,整个小镇是安静的。
甚至于,小镇很喧闹。
很少有人会在南山镇寻衅滋事。
这地方偏僻,少人来往,就像一个死巷的最后一环。生活在其中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偶尔来些陌生面孔,却都是同神秘的南山相关的。
这次的陌生面孔却……
“我没钱就不能吃饭?哪门子道理?”哗啦啦,破洒洒,一堆桌子椅子被扫落推倒的华丽声音。“老娘饿得很,快拿吃的来,不然拆了你的店!”
“姑娘,可是,可是这是小人的家……不是客店啊……”
“不是客店你挂个大招牌在这干嘛?悦来悦来,老娘现在悦了,来了,你他妈的敢不招待?”
“姑娘啊,这块招牌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东西了……从前这儿兴许是客店,可是现在的确只是小人的家而已……”
可怜的小男人哭笑不得地扫了扫被藏在一堆杂物之中,字迹破败到几乎难以辨认地步的一块半烂木牌牌。
“不管,姑娘我来了,就不会走!跟你说饿死了,再不拿吃的来,我拆了你的房子!管你是不是店!”
结果,那个漂漂亮亮却凶神恶煞的大姑娘吃上鸡蛋面的时候,“小镇来了一个女恶霸”的消息已经悄悄地在镇上传了开来。
“喂,你家不是客店,难道是戏院?”
“……”
“门口那么多小孩挤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
“兴许是因为……姑娘长得好看。”
大姑娘一拍桌子。“好看也不许看!”
“这这这……是他们在看……小人也没办法啊!”
结果,那个大姑娘双手叉腰,撵鸡一样把看热闹的小孩子撵散之后没多久,就发现这次围观的变成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坐在对门的人家大厅里,边磕瓜子边对着她指指点点。
“妈的,一碗面吃得那么痛苦!”那姑娘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关门!把门关了!”
“姑娘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为什么使不得?我说要关就要关!”
“小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且,小人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小人要是关了门和姑娘两个在这屋子里,我老婆会杀了我的!”
“就你那癞蛤蟆样?姑娘我还看不上你呢!什么乱七八糟的,滚一边去,你不关,我来关。”
大姑娘说到做到,眼尖尖地从墙角发现了大门闩。
“哎,姑娘姑娘……”小男人忙上前阻挡。两个人拉扯成了一团。
“哪个不要脸的贱人在我家白吃白喝,还要吃我老公豆腐?!”
声若洪钟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门口。
那女人比男人还高,还粗壮,肤色黝黑,胸部巨大,大腿跟象腿有得拼,看起来稳如泰山顶上的铁塔。
“我吃你老公豆腐?”大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干干瘦瘦,哪有豆腐可吃?”
“得了便宜还卖乖?!”铁塔女开始挽袖子,“老不死的,去关门,看我教训这狐狸精!”
瘦男人应了一声,苦着脸去闩起了大门。对面观战的妇孺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门一关,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外面的市井似乎被隔绝死了。里面的大战也没有如人意料中的爆发。
门一关,铁塔女和瘦弱汉,立刻换了一个模样。
气质这种东西,果然是不依照五官身量而存在。一男一女,忽然间沉静了下来。
“这位姑娘,既然找到悦来,想必是受过长风镇顾老六的指引?”铁塔女不大吼的时候,声音竟然低沉稳健。
“你们……”姑娘困惑地看着二人。
“在下神霄派接引护法铁伟男。”铁塔女抱一抱拳。
“在下神霄派接引护法郑正雄。”瘦男人靠在门上,微微一笑。
“姑娘有何冤屈,被什么男人欺负,尽可以先对我们吐露。若是一切属实,我们会尽快安排姑娘上山。”铁伟男温柔地解释。
大姑娘仍是一副见鬼的表情。“你……神霄派……护法?”
“男扮女装而已,姑娘见笑了。”铁伟男居然似个真正的大姑娘一样,脸颊飞红。
郑正雄过来,伸手环绕住她……他的粗腰。“姑娘要不要吃完面,再细细将冤情说来?”
一碗面可以吃多久?
两位接引护法算是见识了。
一根面条,都可以分出四五口,在樱桃小嘴里慢慢吞,慢慢咽。
刚才的泼妇似乎也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一个扭捏到令人难受的淑女。
两位接引护法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
他们见过太多来这里欲要上山的女子。
他们明白,来这里容易,但是要一个女人真正决定要杀掉曾经辜负自己的男人满门,很难。
很多人辛辛苦苦找来,却再三权衡,调头离去。
宁愿把一切辛苦疼痛,自己和血吞下。
“姑娘吃完了?”好不容易,那姑娘终于停了筷子。
“吃完了。”
“姑娘要杀的人是谁,可以说了么?”
“他武功很高。”
“仗着武功高就欺负女孩子,该死。”
“他很年轻。”
“年纪轻轻就这么风流以致伤害姑娘芳心,更是该死。”
“他叫英敏。”
铁伟男与郑正雄站在那里。
过了一阵,他们团团转了一圈,找了两把椅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阵,他们再度站起来。
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那个姑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情变得像冰一样的冷。
碗里的最后一点汤底已经变得很凉很凉。
凉到没有人再可以下口。
那个姑娘却忽然端起了碗,将那些汤底喝了下去。
她的樱桃小嘴里面,不知道品尝着什么样的滋味?——她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她的心,也许比那汤底更凉。
“姑娘请留步。”
铁伟男终于开口。
“请问姑娘芳名?在何时何地如何识得英护法?其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姑娘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她停住脚步,流利地回答。“我叫柳絮寒。今年四月识得英敏。现今我肚里,有他的孩子。”
神霄派的两位接引护法,是很懂得感恩图报,知足常乐的人。
自从很多年前两个男人之间奇妙的关系被揭发之后,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断绝生命的准备。
后来能够得到机会,在这小小的南山镇上,转做清闲低调的接引护法,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人生早活得够本,多一天都是赚来的利润。
他们不愿,不想,也不能够再过以前那种江湖上杀人灭门的工作,然后享受在神霄山上的快意与荣耀。
他们绝对不情愿再卷入任何风云之中。
然而,若是风云来找他们,他们亦只好接受。
神霄派最出色的护法,总是逃不过被人告上一状的命运么?——两个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男人双双叹息。
会不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柳姑娘先在这里住下,待我们上山回报之后,再作打算。”
“你们会为我杀了英敏么?”
“也许不会……”铁伟男苦笑。“也许,还需要姑娘上山对质。”
“我不怕。”
“姑娘手中,可握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英护法对你始乱终弃?”
“我肚里的孩子!”柳絮寒挺了挺她根本平坦的小腹。“可以等多八个月,等生下孩子来认一认,象不象英敏的骨肉。”
铁伟男眨眨眼睛。
“……嗯,真是好主意。”他不得不承认。
柳絮寒便这样大咧咧地在郑家(铁家?)住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她打开大门,懒洋洋对着大街伸懒腰的身姿几乎吓着了一众街坊。
铁伟男收拾了个小包裹气鼓鼓地走了的事实,更是让左邻右舍对郑正雄刮目相看。
郑正雄只好苦笑。“你之前可没有女子是这样来找‘悦来’的。”
“从我开始不就有了?”柳絮寒十分乐观开朗。“以后你会有很多绯闻,很多红颜知己的。”
“可是我对女人没兴趣……”郑正雄托腮,十分苦恼地趴在桌子上。
“你还是赶紧去做午饭。我不要再吃鸡蛋面,我要吃好的。大的无所谓,不能饿着小的是不是?快去做饭吧。”柳絮寒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把郑正雄赶进了厨房。
然后她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来去走了一会,便走出了房门。
孕妇需要阳光和户外活动……她几乎是招摇过市地把整个南山镇兜了一圈。
回来吃饭。
下午继续乱逛,回来吃晚饭。
晚上吃完饭,又要出门,却被郑正雄拦住。“南山镇那么小,有什么好逛的?”
“我要多走动——多走动好生养。”
逛到半夜,回来睡觉。好在南山风气纯良,就算大半夜一个女子在街上走也没什么危险。
第二日,铁伟男仍未回来。
柳絮寒继续蹭吃蹭喝,然后出门“走动”。
老规矩,一日三餐三逛。她起的很晚,早饭是赶不上,但是晚上逛完回来就要逼郑正雄煮夜宵给她。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柳絮寒都是个很奇怪的女子。
“不要吃著鸡蛋,也不要炒鸡蛋!我回来的时候要好吃的夜宵,记住,是要好吃的,不要鸡蛋!”
郑正雄有点愁眉苦脸。不过他还是嘱咐,“天色那么暗,小心跌跤,早点回来。”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倒是盼着跌跤呢。”
“神经病……”郑正雄盘算着鸡蛋以外的食谱,懒得跟她深谈。
于是,柳絮寒就哼着歌儿,踏着月色又一次出了门。
她走过许多街。
往很多窄窄的小巷里钻。
什么地方黑、没灯火,她便去哪里。
转了一圈,她似是觉得无聊,开始往回走。
缓慢的脚步完全没有那个泼辣女子的风范,反而有点落落寡欢的味道。
前面就是那个一百多年之前是客栈的房子了。
郑正雄做了什么夜宵呢?
柳絮寒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月色,皎净到让人一点杂念也没有。
她靠着一面清寒的墙,闭着眼睛坐了下来。她抬着头看了一会月色,闭上了眼睛。
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音。
那声音似潮汐,又似松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