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兴三十九年,帝崩。
大雪覆城,举国悲恸。
夜半时分,从宫门承安门南去,长长御廊上挂满随乱雪飞舞的丧幡,路边燃尽的灯火映衬下,恍如黄泉路。
再往西去穿过两条空无一人的长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黑灯瞎火的宅子,看那牌匾上,赫然是奉兴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府邸——景王府。
落满雪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一个身着黑色朝服的人衣衫曳地,缓步踏雪而来。
这么大的雪他也未撑伞,肩头已经落了一堆雪,手中捧着一个檀木小案,上面放了一杯盈满酒的玉樽,因太过严寒,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薄晶霜。
已是夜半,府门大开,景王府外面看着威武庄严,但是走进去便能瞧到枯草满地,十分落魄,比那京城中声名远播的鬼宅好不了多少。
天幕大雪纷纷落下,宋冼走过前庭,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这才到了景王爷的住处。
景王爷岁晏的院子里不大,不知多长时间无人打扰,满是枯草,只有长廊上放着几盏面捏的小花灯,当中放了灯油,正幽幽烧着。
宋冼面无表情,手中酒樽半滴未洒出,步子稳稳地踏进去,刚刚走进院落,一旁的房门倏地开了。
宋冼循声望去,岁晏正好从房中走出来。
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岁晏饶是被幽禁一年,依然艳丽不可方物。
他一身绣着海棠花的紫袍曳地,华美极了,眉目如画地站在长廊之下,精美得如同一幅画卷。
两人已经十年未见,而岁晏恍惚依然是那少年模样,穆如清风,衣带翩然。
岁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好像没看到其他人,自顾自地磨蹭到长廊旁的长椅上,懒洋洋地斜躺在上面,眸光潋滟看着脚边一个小花灯,看起来心情甚好。
宋冼走上前,将手中檀木小案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淡淡道:“忘归,许久不见了。”
岁晏似乎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瞧着面前的人,末了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你是哪位来着?”
宋冼:“……”
“宋冼,从前和王爷在宫中一起是三皇子侍读,”宋冼淡淡道,“王爷还真是好大的忘性,不过也是,我和殿下被发配苍临寺七年时间,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景王爷自然是不会记挂吾等小人物的。”
宋冼?
岁晏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但是听着他说话字句间都透露出一股子怨怼来,景王爷连忙道:“哦哦哦,记得记得,宋冼嘛,记着呢。宋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宋冼没有拆穿他,眸子冷淡地扫了一眼他脚边的花灯和大红大紫的衣摆,不赞同道:“现在是国丧,你这般招摇,怕是不妥。”
国丧期间,无论文武官员还是百姓走卒,二十七日内定要服素缟,禁一切作乐寻欢。
岁晏奇道:“今儿不是花灯节吗,哪里不妥?哦对,国丧,皇帝驾崩了?”
宋冼眉头皱紧。
“我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日送饭的管家,根本见不着人影,这等大事竟然也没人告知我一声。”岁晏站起身,随手将身上的紫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一件单薄的素衫。
细瞧之下,竟然是一件精致的孝服。
宋冼眉头一皱:“你早知道皇帝会驾崩?”
这么大的雪,岁晏穿着单衣很快便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却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时时刻刻盼着他死而已,这么多年了,这身孝服终于派上用场——所以说宋大人,您这么晚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贵干,来传新皇旨意吗?”
宋冼有些诧异:“你为何知晓?”
岁晏任由雪落在身上,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而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那酒樽中,盛得便是‘污名’吧?”
“污名”是宫中秘药,往往都是赐予给皇室蒙羞或大奸大恶之人的毒药,酒下肚,留给王室的污名也消泯于世,见血封喉,绝活不过一个时辰。
宋冼深吸一口气道:“先帝临终遗言,便是让殿下赐王爷一杯酒。”
在王室中,赐酒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岁晏眸子动了动。
他瞥着那盏精致的酒盏,心道:“我为端执肃辛苦筹谋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死在了他手里?这也太操蛋了。”
岁晏这些年明里暗里为端执肃平反做了不少事,但是却根本无人知晓,朝堂上下,就连老皇帝也始终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才会这般机关算尽。
“不行,”岁晏心想,“我做了这么多,不能藏着掖着,那我死了都不能瞑目啊。”
岁晏就抱着“死也不能让所有人安生”的打算,眸子弯了起来,他一侧身,青丝如瀑披肩而落,唇角含笑,轻声道:“宋大人啊,你想知道为什么先帝就算死了,也这般忌惮我吗?”
宋冼眼中划过一丝厌恶,显然是对岁晏的遭人恨之处熟读并背诵了的,张口便是:“你明里不问朝事奢侈骄纵,但是暗地里却笼络朝廷官员结党营私,在朝三年里,若有贤良忠臣和你政见相左,往往逃不过身死的惨状,而那每日参你的折子几乎堆成山,可见民愤众怨。”
岁晏眸子弯弯,怎么看怎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若是让外人来看,丝毫瞧不出他是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的人。
这人相貌生的真好,但是心却也是真狠。
岁晏笑了:“连你这等刚回京的人都能看穿的事情,皇帝定然也是知晓的,但是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做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却只是将我幽禁起来吗?”
宋冼不说话。
岁晏也不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自顾自道:“他不杀我也不放我,怕我又疼我,却在临死之前让端执肃赐我一杯污名,难道是想让我给他殉葬吗?”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闷笑出声。
“但是我是他的什么啊,他又要让我以什么名义为他殉葬?”岁晏胡思乱想,“难道我的皇伯父竟然也对我有那种龌龊心思吗?”
也?
宋冼眉头一皱,不太明白他这个“也”是什么意思,但是此时也不容他多想,直接道:“为什么?”
岁晏语这才收起方才的不着调,不惊人死不休地淡淡道:“因为备受宠爱的二皇子和五皇子,皆是败于我手啊。”
宋冼一惊:“什么?”
“二皇子和五皇子在七年前那场宫宴上设计害得皇太子身死,并借此嫁祸给三殿下,因此端执肃一脉尽受株连,或凌迟或流放,就连殿下也被关押在苍临寺七年不得回京,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将他们所做的事情还了回去,他们也算不得冤枉,你说对吗?宋大人。”
宋冼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冷漠的脸上满是震惊。
岁晏轻轻笑了,柔声道:“宋大人啊,端执肃和我自小相识,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我,你可知,又是为什么?”
宋冼现在听他说话,都感觉浑身发麻,一时间完全无法将面前宛如恶鬼的人和他印象中那个言笑晏晏的雍容少年联系在一起。
岁晏声音更轻更柔:“自然是因为新皇以为,当年三皇子一系全都受了牵连,而我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在他去苍临寺那一日被先皇封了当朝第一位异姓王爷——是因为我背叛了他才逃过一劫。”
宋冼眼前一黑,喃喃道:“你真的……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