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还在京中时,恍惚记得端执肃被定罪前一天晚上,岁晏连夜去了宫里,第二日方归。
而自那之后,端执肃便被皇帝下令终生幽禁苍临寺,而和端执肃最为亲近的岁晏却只是令其闭门反省数日,还赐了许多珍宝药材,不过数日便封了王,轰动朝野。
而正是因为这样,这么些年朝中人全都在传,当年便是因为岁晏为求自保卖主求荣,端执肃才会被幽禁这么多年不得返京。
而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如今,只有岁晏一人知晓。
岁晏朝他一眨眼,狡黠一笑:“你觉得呢?”
宋冼不知要如何回答。
岁晏轻轻笑了笑,柔声道:“宋大人,我这些年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对三殿下,哦,是现在的新皇却是不改初心,你会将我今日所说之事告知陛下,让他看在旧情上放我一马?”
宋冼脸上骇色未退,道:“自然。”
若是岁晏所说之事都是真的,他对皇位无意,只是单纯为了端执肃平反罢了,那么这一杯毒酒赐下来,端执肃知道真相,又该如何悔恨?
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岁晏,宋冼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身锦衣雍容华贵,心思纯澈的少年。
恍惚间,他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如同少时那样倚栏抛花玩世不恭的放纵模样。
宋冼嘴唇轻动:“你……为何要这般做?”
岁晏眨了眨眼睛,道:“宋大人这话问的就有些奇怪了,我们当年同为三殿下伴读,他落魄时你能不顾一切随他一起发配苍临寺这么些年,而我在朝中为机关算尽助他平反,又有何奇怪?”
宋冼无言相对。
有心之人,不止他一个。
岁晏道:“那宋大人可要记得回去回禀新皇陛下啊,也算了了忘归一件憾事。”
宋冼胡乱应着,正要将桌子上那可笑的“污名”拿回去复命,却听到一旁的岁晏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他一转头,就看到那个身形消瘦的俊美男人将他放在小案上的“污名”拿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宋冼瞬间呆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才恍然醒来,他骇然道:“岁忘归!”
岁晏唇边还有着些许酒渍,唇色泛着些许殷红,艳色无边。
他将手中玉杯轻柔甩在地上,破碎声响起,柔声道:“宋大人会告诉陛下的,对吗?”
宋大人愕然看着他。
岁晏看着他的神色,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放声大笑。
“宋大人啊,你定要告诉新皇,我这些年来,是如何为了他在这四处都是虎狼的诡谲朝堂上求生,如何为他费尽心力洗刷冤屈,如何为他殚精竭虑将那两位皇子拉下马,如何为了他变成一个机关算尽罪恶滔天的恶人。”
岁晏语气中满是恶意,声音却轻柔如水。
“最后告诉他,为他宁愿去死的我,又是如何因他的忌惮疑心,被一杯‘污名’赐死,惨死荒园的?”
宋冼情不自禁后退数步。
岁晏说完后,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踉跄坐回榻上,轻轻阖上双眸。
宋冼嘴唇轻抖:“你就非得……”
岁晏嗤笑了一声,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我死,也要让所有人不好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将此事隐瞒,但是按照端执肃的手段,这些事情不过半年就能完全翻到他跟前。”
宋冼:“你……”
岁晏大概是烦了,不再想和宋冼废话,低声道:“宋大人,您在此待了太久,回吧。”
宋冼浑浑噩噩地被轰了出去,直到出了王府的门,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呆在原地片刻,才猛然快步往宫中走去。
岁晏依然半躺在软榻上,姿态慵懒,嘴唇殷红。
他丝毫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觉悟,还小声的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只是这调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惨不忍听。
雪越下越大,从四面无遮拦的长廊中呼啸着卷到他身上,很快,一层薄薄的雪花将他半个身子都遮掩住了。
岁晏毫无察觉,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光彩,依然在慢悠悠地哼着歌。
耳畔脚步声响起,他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你来送我?”
一人一身红衣立在他身边,一袭红色大氅披在肩上,遮挡住周遭肆虐的寒风乱雪。
此人容貌如好女,眉间一滴朱砂显得极其妖媚,眸子低垂,带着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他看到岁晏这副惨状,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冷冷道:“我来替你收尸。”
岁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张开狭长的眸子,道:“月见啊,像我这种人的尸首你也愿意帮忙收敛,看来你还是顾念着旧情的。”
月见冷淡道:“若是没有我来给你收尸,你怕是会被京城中的仇人给扒出来鞭尸,再扔在乱葬岗里任由野兽啃咬。昔日权倾朝野的景王爷,竟然会是这种死法,你也不怕变成孤魂野鬼?”
岁晏若有所思地思忖道:“这种死法也挺不错的。”
月见没说话。
二人就这般静静待着,雪呼啸吹来,很快将岁晏的身体蒙上了一层白雪,越发显得他脸庞白皙。
许久之后,月见轻轻道:“岁晏?”
没有人应答。
月见又道:“忘归?”
他微微偏头,便瞧见躺在软榻上的岁晏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羽睫上凝着一层白霜。
月见微微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抹了抹岁晏唇边的一丝血迹,片刻后,他才低声道:“你太累了。”
他将红色大氅解下,盖在已经失去温度的岁晏身上,脸庞含笑,仿佛面前的人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睡吧。”
满院花灯,晶莹落雪如同斑斑荧光。
大雪过后,银装素裹。
新皇上位,又是一个崭新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