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犹豫了半晌,耐不住碌碌饥肠,终于伸手拿了一块。
饿极时有美味入口,会生出一点幸福的错觉来的,七七因为这一点点的错觉微笑起来。
小姑娘杨铃子转过头去,对着女伴们送过去一个得意的眼风。她觉得自己真是勇敢极了,被许多同伴明里暗里惦记着的乔七七,现在只对着她一个人笑。
杨铃子问:你平时爱不爱看录相的?
七七说:我不常看。
杨铃子笑起来:下回我带你一块儿看。好多好片子,都是香港和老美的。
结婚后的常征很快发现自己怀了孩子,高兴得脚底都生着风。
她这时已在报社里做了记者,发表了不少有影响力的报道,电视台新闻部的头看中了她,正在挖报社的墙角。
常征的生活里铺满了阳光,可是,生活偏跟她开了个黑色的玩笑。
四个月的时候,孩子没了。
常征大病了一场。
巧的是,齐唯民所在的那个县,这一个夏天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水,齐唯民每天踩在齐腰深的水里走村访户,安置灾民。常征没有告诉自己的事。
阿姐病了,乔七七更落了单,也就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这孩子出了事。
5
齐家老二在家宴请老丈人丈母,十分隆重其事。他给了乔七七十块钱,打发他出去吃饭,上完课可以和同学玩一玩,并且,可以晚一点回家。
七七拿着钱,只在街边吃了一碗面疙瘩似的小馄饨,便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今天他尤其不想上学,到底是胆子小,还是去了,半睡半醒地上了一节课。课间休息时,杨铃子过来,笑模笑样地挨着他坐下了。
这小姑娘在夜高中已读了两年,可是还是升不了二年级,家里花了点钱,想着好歹混个高中文凭,将来找对象说出去也好听些。论起来,她比七七还要略大一岁多。
杨铃子一张脸粉扑扑的,薄粉下透出天然的青春的肤色,一点闷闷的香,被热汗蒸腾出来,直往七七的鼻孔里钻,七七马上就红了脸。
杨铃子笑着凑到七七的耳朵跟子下,细声细气地说:“下面是老古板的历史课,怎么样,逃吧,敢不敢?”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斜了眼,撩着眼风去看身旁的同学的反映。她总是做出与乔七七十分捻熟,关系很不一般的样子来,与班上最漂亮的男生这样地亲密,让她有一种得意,何况这位漂亮的少年还那样地害羞,一逗便要脸红,让人不想欺负都不行。这种隐密的快乐,像气体,在杨铃子小姑娘心里的一点点地膨胀,想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把一张微微出了汗的,油光水滑的脸凑得与乔七七吓得有些青白的脸更近一些:“走吧走吧。我家有好片子,一起去看呀,看吧看吧。”
七七胡乱地摇头,他的拒绝让杨铃子有点难堪,她自己讪讪地,赌了气似地说:“反正我在外头等你。”
接下来的课,七七便上不下去了。
有个漂亮的,年青的异性在外面等着他,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每天每天地对他表示好感,他知道班里有好多的男生明里暗里喜欢着杨铃子,下课了总腆着脸非要和她一块儿回家,甚至还有外班的人,据说连年青的数学老师都对她有意思。
就像外国人说的,心里头跑进了蝴蝶,这群蝴蝶就在乔七七的心里胡乱地失措地飞啊飞啊,撞在他的五脏六肺上,慌不择路,没头没脑。
乔七七终于在第二节课下课铃刚一打响时拎起书包溜出了教室,他清楚地听到教室里传来的一片哄笑声。
乔七七在一片哄笑声的护送下苍惶地逃窜似地跑出校门,他那一点点好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像汽球里的气,哧哧地全跑光了。
可是杨铃子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他知道她在等他,可是真看到她还是意外,拔腿就要跑开。
杨铃子眼睛也不望着他,只看着天上的一弯月,天气不好,那月细幼的,毛毛的,象天幕上晕开的一笔写意,只略有些月意而已。
杨铃子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太久了。
声音与神情里是拙的引诱,但在乔七七眼里,简直就是幽怨的,衬得乔七七好像一个负心人。
乔七七低着头用脚尖把地上的一块土块儿碾得稀碎。
这以后,全班乃至全校的人都知道,夜高二班的乔七七与杨铃子是一对。
尽管老师三令五申不准早恋,可是学校里还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这其中,乔七七与杨铃子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他们这样地漂亮,这样地明媚,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他们透明了似的,连大人都要软了心肠,想着,随他们去了吧。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七七的阿姐病了,病得很重,乔七七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看阿姐,后来阿姐回家休养了,他觉得天天跑到人家家里去不是太好,可周末总是要去的。阿姐说,不准告诉阿哥她病了的事。乔七七的心情郁郁的,铃子拉他回家看录相。
铃子说,今晚家里没有人,爸妈回老家吃喜酒了,她一个人怕的。
两个人坐在昏暗的室内,铃子说,好热,热死了,不准七七开灯,只留了电视机后面一盏小小的灯,散着浅黄色的光。这微微的光下,七七的脸象淬玉一样,铃子忽地脸热起来,腾腾的,好像要喷出火来。
铃子小小声说:要不要看点特别的东西?
七七傻傻地问:什么叫特别的东西?
铃子家经济状况还算不错,可是录像机到底还算是个精贵的东西,铃子爸耐不住独养女儿软磨硬泡狠狠心买的,那带子多半是借来的,有的质量难免不大好。
乔七七天真地想:一定是好带子,画面不会卡住的那种。
铃子忽然又说:算了,不给你看了。
小姑娘的一会儿一变叫七七摸不着头脑,茫茫然地看着铃子,无辜地眨着眼,坐得近,铃子几乎听见他睫毛扇动的声音。
铃子说:好吧好吧,还是给你看吧。
乔七七对这一个晚上的记忆十分地模糊,按道理来说,人总会对自己生命里第一次的性体验记忆深刻,可是,许是七七对这一段选择性遗忘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事情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的过程以及如何地结束。
许多年以后,三十岁的乔七七,在一个春天的长夜里,忽地梦到了那一个晚上。
杂乱的场景,铃子说她热啊热啊,脱得只留了一件背心,七七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孩子穿背心,白色的,小而短的,被饱满的身体撑得鼓鼓的,七七陷在一片柔软里,背后是沙发背,前面,是女孩子软而香的身体,铃子抹了花露水,混了淡淡的汗气,是一种奇怪的香,薰得人喝醉了似地,眼神都不济起来。
七七梦见铃子挤过来,亲热地象一头小母牛那样地拱着他,惹得他几乎要笑起来,铃子的手指和他的缠在一起,她的手引领着他的,在她软而香的身上蹭过来蹭过去,铃子的呼吸扑扑地急促地打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背上的汗刷刷地淌着,像一道小瀑布。
后来,他梦见铃子的身上在流血,梦里的他落慌而逃,梦外头的他,惊醒了。
太糊涂了,三十岁的乔七七想,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像两棵树,被人披头盖脑地泼了化肥,哗,绽了一树鲜红欲滴的果子,诡异地,那果子落了地,地上一片的红色。
乔七七的一切,从来都是与乔一成无关的,他甚至记不起他还有这么个小弟弟。
离婚后的乔一成,心情十分灰暗,要说悲痛欲绝实在是有点夸张,只是心里空得慌,他甚至偷偷地跑到七里街找那个有名的算命瞎子算了一个命。
那老头子虽双目紧闭,却意外地满面慈悲,雪白的眉毛,乔一成报上八字之后,他略一掐算,便用哑哑的声音说起来。
他说乔一成年少失母,命中本无兄弟姊妹,却因上一世命犯孤鸾,这一世,便补他兄弟姊妹成群,说他半世操劳,原本是要孤老的,好在,会有贵人相助,老来到是好的,很好,很好。
乔一成听得一身燥热,之后又化为冰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瞎眼老头忽地说:年青人不要叹气,老来好比什么都好。
乔一成想,他不过三十出头,离好,还远得很。
人一郁闷,脾气也坏起来。
乔一成跟单位的同事第一次起了激烈的冲突,他把人给打了。
这几年来,乔一成在单位与人关系比较淡薄,他自己解释为一种德性,所谓“君子不党”,其实是怕花钱,多出许多无畏的开销,份子啦,相互请客吃饭啦,是,他的工资是不算少,可是他觉得犯不着。
可是,倒还一直是与人为善的,兴许是心里头太闷气了的缘故,才会为了别人的一句两句话大打出手。
起因还在胡春晓身上。
胡春晓从主持的位子上下来了,台里自然是说是因为还希望她做回记者编辑,台里还是想多一点她这样专业的新闻人才,实则是因为她主持的那个栏目收视率一路下跌,本身她一人身兼策划与主持就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对节目定位的不准,想弄个曲高和不寡,结果成了个四不象。
台里撤下了她,让她还回新闻中心,她负责的那个节目交给一个外省新引进的一个策划人,另找了个年青的男孩子主持,那孩子才二十三岁,年青俊秀,活泼却又不过分,一下子便赢得了从十五到六十五的女性收视群的喜爱。
胡春晓重新坐回乔一成对面的位置,她依然漂亮,因为妆容的精致更显出一份少女时代没有的韵味来。她像个活动的发光体,来来去去吸引着新闻中心绝大多数男人的眼光。
那年头,离婚还是挺丢人的一件事,当事人多半藏着掖着的,唯有她,全不当一回事似的,越发地让她有一种无畏的动人。
离了婚的胡春晓象是一道春雷,让新闻中心男人们如同惊蛰后的虫子一般地蠢动起来。
不过胡春晓对哪个都是冷冷的,只待乔一成是不同的。
她知道了乔一成离婚的事,不时地带一些做好的菜来分给乔一成,也并不避众人的眼,乔一成推了两回没有推掉,想着人家的一片好意便也接受了,不时地买些水果留在她桌上。
偶尔,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时,胡春晓脸上的光彩便会黯淡了下去。她似乎并不在乎把最颓丧的一面显露给乔一成看。
这些日子里流感在这个城市里蔓延,胡春晓第一个中招,天天喷嚏不断,鼻头被拧得通红的,褪去细致的化妆,头发毛毛,病得黄黄脸还得上班的胡春晓,看在乔一成的眼里,一点点回归了初见时的可爱。
乔一成露出了离婚后第一个笑容。
胡春晓瞪他一眼道:人家这个样子了,你还笑,说着打一个脆崩崩的大喷嚏。
乔一成这一回大笑起来,却不料自己也打了个大喷嚏。
胡春晓也咯咯地笑了。
乔一成隔天就弄了一大搪瓷缸的糖蒜来给胡春晓,他记得她是喜欢吃这种有浓烈的酸甜味道的小菜的。
胡春晓果然很高兴,伸手就拈了一个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来。又拈了一个硬要塞进乔一成的嘴里,乔一成笑着让:得了得了,酸倒人的牙!
也就那么巧,叫门外刚进来的人撞见了。
那个“哟”了一声,说了声:来得不巧来得不巧。
乔一成心里一惊。
他不是怕。只是意识到一件事。
乔一成想,自己与胡春晓,彼此裸露着他们的伤口,彼此安慰与被安慰。
但是,乔一成心里头明镜一般的。
她与他,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乔一成记得,几年前,自己似乎是爱过她的。
可是,他们太相像,都在不断地挣扎,以期在人生的长路上上去一个台阶,如果他们愿意,也许是可以携手向前的,只是,他们都无法对彼此隐藏住自己的本质,他们来自于哪里,却要想往何处去,彼此都清清楚楚,这样也便意味着与他们想挣脱出来的那个世界息息相关。
他们都不想要这种相关。
所以注定不能携手。
胡春晓想必也是这样想着的,他对她,不过像一个同命同病的兄弟。
她坐在他对面。
距离很近,然而爱情很远。
可是,有谁会信?
是不会有人信,不多久便谣言满天起来。
于是乔一成一时肝火旺盛,便与说酸话说得最厉害的那位打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乔一成打人。
乔一成中等个头,偏瘦,不过从小劳作,瘦有瘦得筋骨,拳头竟然十分厉害,一拳上去,便把那个人的一只眼打得灯泡似地肿了起来。
打了人的乔一成,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全喷了出去,体内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睡了许久以来第一个好觉。
过了没有半年,胡春晓再婚。
这次她嫁了个生意场上的新贵。
光头,足一米九。
乔一成红纸包了一个饱鼓鼓的份子,当着众人的面递了过去。
春晓利落地接过去,脆生生地说:我老哥的钱,当然要拿着,到时候你做主桌啊!你结婚时,妹子双倍还礼!
乔一成暗想,好好好,总算没有白认得你一场!
乔家四美,也在这一年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邂逅她的白马王子。
6
天真是热,刚刚初夏就已经热到三十度,刚下过一场雷雨,却又出了个大太阳,地面上的热气全被黄豆大的雨珠子给激得犯了上来,一洼一洼的积水,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象碎了的镜子,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片。
乔四美后来常想,她的一见钟情,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闷湿得心里都要长了毛的季节里,真是终身的遗憾。
那天四美约了小姐妹逛街,被一场雨阻在了新街口百货公司里,好容易雨停了,刚走出来不久,四美的裙子便被飞驰而过的一辆车带起的泥点给毁了,四美气得忘记装淑女,冲着远去的车影尖声骂了一声,转过头去再找小姐妹们,也不知她们钻到哪家店铺里去了。
四美嘟嘟囔囔地往前走,然后,她看到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英俊的年青的男人。
那个年青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军服,脸被晒得黝黑,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见一个线条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个小窝,西洋人似的。
乔四美从十四岁便下决心,将来要嫁一个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这个少女时代的梦幻将她的思维固定在一个狭小的模式里,固执得像焊在了她的脑子里。
不知为什么,乔四美每每想象起未来的爱人时,那梦中的人总是穿着一身绿军装,宽肩细腰,挺拔茁壮。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边疆守卫祖国,自己则在家里无怨地守望,就象歌儿里唱的: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过年时得到政府赠送的一张年画,卷着紧紧的,细长条儿,用窄条儿的红纸粘好,打开看,上面有金色的烫字:光荣军属,这是那个年代少女乔四美心中最绮丽而又最纯洁的春梦。
那个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脚,摘了帽子扇风。
乔四美叫道:戚成钢?你是戚成钢?
那年青的男人看着乔四美,努力地辩认了一会儿,笑起来:乔四美。
四美轻快地走过去,微微仰起脸来看他。
离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发地英俊,简直有点迫人,乔四美几乎听见自己心花绽放时细碎而喜悦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四美问。
哦,记得的,你,变得不多。戚成钢说。
可是你变得真多,四美微侧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污,其实戚成钢并没有注意到。
他是乔四美小学及初中的同学。
不过,那个时候,乔四美完全没有注意过他。
那个时候的戚成钢,又脏又瘦,虽然长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盖了,成绩也不大好,有点傻里傻气的,一到中午,他的母亲便拎了一个猫叹气来给他送饭,母子俩一样的旧衣旧裤,与黄瘦沮丧的面孔,没有人注意过他,也没有小姑娘喜欢过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钢开始拔个子,面容也日渐英俊,泥里拔出一个萝卜,洗净了泥,突然显出水灵来,可惜,女孩子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细细欣赏玩味他的英俊,因为他们毕业了。
这一分别便是这么多年。
乔四美细声细气地跟戚成钢在闷热的六月的街头聊着天。
你当兵了呀?她问。
当了几年了。
那么在哪里当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点住下巴,歪了头,不由自主地天真起来: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晒得。
戚成钢闻言笑了,露出雪白齐整而有力的牙齿:不是,在西藏。
乔四美睁大了眼睛,这一回是真的惊讶了:你在祖国的边疆?
戚成钢说:离边境线还有点距离,不过,海拔高,所以晒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讨厌奶油小生了。乔四美点头用脚碾着地。忽地又抬起头,扑闪着眼,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的问题,并且,开始回忆起小学与初中时的往事来。
她碎碎地说着,发自内心地笑着。
戚成钢看着她,听着她说,不大答话。
这个女孩笑得连牙龈都露了出来,戚成钢的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喜悦与自得升上来。他清楚地知道这女孩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样热络,好象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漫长的数年的不相干似的。
戚成钢直到上了高中,才开始长个,模样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叶,在岁月的温水中一点点舒展开,成为一个完整的青翠诱人的形状。他开始在异性的爱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乐,那快乐象蛰伏的小虫在温暖的阳光里苏醒,周身慢慢地爬着,这种快乐在他当兵以后,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几乎看不到一个异性,全是半大小子与自己一样的汗臭的身体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钢笑得咧开嘴。
话说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舍不得说再见,她突然说:哎,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快速地跑开了,戚成钢诧异地望着她轻快的跳跃的背影。
不过三两分钟的功夫,她又跑了回来,急促地喘着气,把手里捏着的东西塞在他的手里。
是一支新买的钢笔。
喏,四美说,送给你,我们通信吧。你后天就回去了吗?
是的,噢,好吧,戚成钢说。
你给我留个联系地址,我也给你留一个。
可是,没有纸。
四美懊恼极了,刚才为什么没想着买一些信纸。
那我们写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买的灌了墨水的笔在戚成钢的手心里写下了单位的地址,核对了好几遍。
戚成钢看这这女孩搬着他的手细细地看着那些写好的字,有点奇怪也有点兴奋,他也在四美的手心里写下了地址。
不过,他说,我们那里一个月才会有人送一回信来。
那没有关系,四美忽地羞涩起来,那么我多给你写两封,你攒起来慢慢看好了。
两个人终于互道了再会,四美其实是很想说,后天去送你的,到底还是没有说。
太热络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紧,像攥她下面的生活里全部的快乐幸运与希望似的。
戚成钢回到家里,太热了,便洗了个脸,等他“哎哟”了一声想起来时,才发现,手心里的那两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戚成钢遗憾地嗐了一声。
可是不要紧,在他休假满了回到驻地,只过了一个月,信使便送来了来自乔四美的三封信。
粉色的小信封,抽出来看时,折法十分复杂的一页纸,好容易展开来看时,四美写:
戚成钢,你好。真没有想到,那天在大街上遇到你。我简直觉得这是命运的好意,让我们老同学隔了这么久还可以见面。
接下来的日子,乔四美每个月给戚成钢写三封信。
乔四美这一辈子都没有再写过这么多的字。
戚成钢的第一封回信是过了许久才到的,久到四美几乎要绝望了。
四美为久久未至的回信而消瘦沉默了。
这种沉默在收到信的那一天而消失不见,乔四美又是那个爱说爱笑,热情到有点十三点的姑娘了。
戚成钢的来信里说: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已经距我写信给你的日子过去了好久,因为路途遥远,条件也不是太好。
这有什么呢?四美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天涯海角也情愿跟了你去呀!
四美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热泪盈眶。
尽管他的信里并没有过什么过于亲近的词语,更没有任何表明心迹的蛛丝蚂迹,可是,乔四美心满意足了。
她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戚成钢的女朋友,以及,未婚妻。
她跟饭店的小姐妹说,我有男朋友了,我未婚夫是守边疆的军人。
小姐妹说:你脑壳坏掉啦?现在人家都找美籍华人,或是商人,再不济也找个有出国机会的大学生。你找个西藏的军人?那里连空气都紧缺。你当是在演电影啊?
乔四美白了她一眼,不不不,她不懂得自己,乔四美想,那样英俊的人,那样好,空气紧缺要什么紧?就是仅剩了一口空气,想必他也会省下来让她呼吸。
乔四美对自己的选择坚信不疑。
因为那些信件都是寄到她的单位的,所以,兄姐们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事。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二强知道了她的秘密。
乔四美一直与戚成钢通信了整整半年。
她忽地想起,手里竟没有一张戚成钢的照片,她太想他了,想到几乎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这让她有点焦急,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来着?
四美决定向戚成钢要一张照片,在要之前,她先寄上了自己的照片。
那其实是乔四美第一次照彩色的照片,她穿了白色的衣服,站在一丛怒放的盛夏的花间。
可是戚成钢的照片并没有按预期中到来,并且,他只字未提照片的事。
四美想,怕是那信丢失了吧。
信的确是到了戚成钢的手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战友开玩笑地来抢照片,戚成钢一个没拿住,那照片被风吹走了,悠悠地飘远了,再也找不到。
南京女孩乔四美的美丽照片,永远地静静地躺在了西藏的山谷间。到了冬天,便被厚重的雪覆盖住了。
戚成钢不好意思提及此事,含糊而过。
四美因为他的态度不明而焦急。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这一年的秋天,齐唯民家里闯进了几个人。
乔七七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理会杨铃子了,其实是杨铃子先不理会他的。
那一晚过后,他们忽地疏远了,彼此连看也不想看对方。
他们这一对小情侣,悄没声息地,就分开了。
晚上上课,课间休息时,杨铃子离乔七七远远地坐着,小女伴奇怪地问:你们七七呢?
杨铃子带笑不笑地说:别乱说,哪个是我的七七。我才没有什么人呢,什么人也没有。我妈妈说,女孩子急什么,且得好好地挑一挑呢。
七七低着头胡乱地翻着一本书,他听见了杨铃子的话,心里不知为什么松快却又伤感。
这两种不搭调的感觉在他的年青俊秀的脸上染上一道奇异的悲伤的色彩来,杨铃子偷眼看着,忽地觉得自己还是爱着七七的。
可是,假如没有那么个夜晚有多好,这里头夹着这么个尴尬别扭的夜晚,毁掉了一切。
假如,这两个孩子的生活真的可以这样交汇一下,然后便如岔道一样各自伸展向自己的未来,便也好了吧。
可惜没有。
这一年的秋天,暑假的最后一天,杨铃子的妈和几个姨闯进了齐唯民家里,尖厉地嗓子,质问:乔七七在哪里?
七七被这阵式吓得呆住了。
齐家老二上前一步问:你是哪个?
铃子的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他不是乔七七之后便伸手把他推开:我找乔七七理论。
七七从角落里蹭出来。
你就是乔七七?铃子的妈问道,惊讶于这个孩子的好相貌,他那画中人一般软而顺的头发与忧伤的黑眼睛不由得大人不心软。
可是铃子妈知道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她上前一步,以极其利落,力道拿捏得当,准头十足的一记耳光,把乔七七扇得跌在地上。
7
铃子她妈和几个姨成半圆形把乔七七围在当中,七七晕头转向,口鼻间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来,耳朵里嗡嗡的,飞进了一群苍蝇。
铃子妈问:你做的好事!不看你还没成个人早找人弄死你了!说,你打算怎么办?
七七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一片茫然,然而看在铃子妈的眼里,就是那么一股子的满不在乎。
说呀!你装死是不是?铃子妈一个耳光又扇过去,七七躲都没躲,又挨了一下,脸颊早鼓胀起来,显得他一副极稚嫩的气呼呼像。
你还不服气?你还有理啦?铃子妈质问。
七七才晓得回一句:我没有......
后面的半句话未及出口便被铃子妈的又一巴掌给截断了,这一回的巴掌拍在七七的脑袋上。
齐家老二实在看不下去了,到底是从小在自家长大的孩子,这么一巴掌一巴掌地由着人拍小枕头似地拍打,他挺身站了出来,拦住铃子妈,把那气得眉眼挪位的女人发力一推,推得她踉跄两步。
铃子妈气得暴跳起来:你们还有理啦?我告诉你,真把我们惹火了,一拍两散,我报警抓你这个小赤佬去吃牢饭。
齐家老二听出了点不对来,问:有话好说,做什么打人?
说什么说?比铃子妈稍年青一点的女人站了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叫乔七七有本事站出来把事情担起来,不要做缩头乌龟,敢做不敢当!
他到底做了什么?老二问。
你问他!你问他!铃子妈的手指直指到七七的鼻尖上来。
齐家老二于是转过身来问七七:你做什么啦?
七七茫然地看着二哥,隐隐约约地,他知道,大约是那件事败露了。
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找不着借口,呆站着,惶恐得象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来处理,看是给你赔礼还是......
赔什么哟?怎么赔呀!铃子妈终于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两腿嚎啕起来:我的女儿一辈子就给他毁了呀!你这个死不掉的小王八蛋哟!
齐家老二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
铃子的姨看见姐姐哭了,也放声哭诉起来:他搞大了我们铃子的肚子!你说你才多大哟,毛还没长齐呢你就害上人啦!
齐家老二转过脸问七七: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七七只知道大睁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二哥,眼珠子浸了泪,越发地黑,扯得人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我不晓得......七七说。
这一回,连齐家老二也给了他一巴掌:看你干的好事!你去死吧!
七七看看盛怒下的二表哥,又看看铃子的妈与姨们,然后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齐家老二只得把妈妈找了来。
二姨与铃子的妈妈与姨妈们坐在了谈判桌上。
二姨说:要不,赔你们一些钱,带小姑娘把孩子做掉吧。
铃子妈哭道:能做掉还用你说?早就把那块肉给弄掉了,可是医生说,我们女儿怀的孩子位置不好,手术危险大,弄不好要送命的呢!
二姨犯了难,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不瞒你说,乔七七这小孩,也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生的,做出这样的事,随你们拖出去,要杀要打都行。他其实,是我姐的孩子,可怜我姐命不好,生下他就死了,这孩子,唉,也是命硬,我是可怜他没妈的小孩才抱来养到这么大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齐家,也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你们去他们老乔家理论?他家还有管事儿的大哥,他大哥还是在电视台做事的,知识分子,不会不讲道理。他就住得不远,他爸也在,虽然现下不在南京,也不是千里万里的不能回来。
第二天,杨铃子一家子真的拖上乔七七到了乔一成家里。
乔一成完全摸不着头脑,被那几个女人哇哇哇地一通吵吵得七荤八素。
还是二姨把他拉到一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乔一成气得手脚冰凉,一是气乔七七,这个不争气的小孩,火上浇油,又给他添一件事,二是气二姨,明摆着是想脱身,不管一丁点儿事。
乔一成冷冷说: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那边杨铃子家的女人们一听就炸了,就连二姨也极不高兴:你不管?你是他的亲大哥,难不成乔家的孩子做错了事,要我们老齐家来负责。
一成脸板得如同一块木板:您放心二姨,连累不着你,你就叫他们把人拖走,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七七藏在人堆里,脸孔白得吓人,全身软沓沓地,像散了骨架的小木偶,他是被二姨从床上架起来走过来的,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乔一成说他不管,二姨当然也不管,杨铃子一家人倒也干脆,转身去了。
不过个把小时功夫,哗啦又打了回来。
这一回,不仅人来了,连躲椅被褥牙刷脸盆都搬了来,也不说话,几个女人利利索索地打开躺椅,在地板上铺好被子,把脸盆牙刷往卫生间一放,在乔一成的家里,摆开了野营的阵式。杨铃子妈头上扎了块格子围巾,睡在躺椅上,痛苦地呻吟着。
就只一个晚上,乔一成便扛不住了,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崩溃成一块块碎片了。
一成一步一挪地走出卧室,刚下脚便觉得踩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乔七七。
七七半睡半醒,一只手腕上死死拴了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杨铃子姨妈的裤腰带上,她们怕这孩子跑了。
七七抬眼看着踩痛了他的这个哥哥,几乎是个陌生人,然而,这是他亲哥,是他没见过面的妈的孩子,与他是一样的。
一成替他把绳子用力地扯下来扔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吓了一跳。
一成回身找来了退烧药,递给乔七七。
乔七七有点儿迷迷糊糊的,转头让一让,不肯吃。
乔一成揪了他的耳朵给他把药灌下去,七七火烫的脸贴在乔一成的手背上,他大约是有点儿烧糊涂了,不清不楚地说:救我呀,阿哥!
乔一成明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然而,也不由得心尖子颤了一下。
就象很多年前,二强抱回小猫半截子非要养活,他不同意,然而敌不过小猫那微弱的一声咪唔,就软了心肠。
更任何这不是个猫,是个活生生的半大的孩子。
是他的小弟弟,漂亮得不像他们家人的孩子。
乔一成觉得一口热血直涌上来,若不是他还提着口气,早一口血直喷出来了。
一成终于于杨家一家子坐下来协议。
铃子的身体,胎是不能打的,只得生下来,但是,没结婚,才十八九的女孩子,在娘家生个孩子算怎么回事?街坊邻居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杨家一家子给淹死了。
乔一成长叹一声,说,要不然,就给他们俩把婚事定下来吧,要不怎么办呢?
杨家人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还是杨铃子她妈拍的板。
她看着缩在一角的那个叫七七的孩子,她不是笨人,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个坏孩子,生了一付好相貌,可惜没什么大用处。可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拖着个没有爹的孩子将来能找什么好人呢?眼前这个孩子至少脾气是好的,自己的女儿受不了气的。
于是,两个孩子的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两个人都还没到晚婚年龄,铃子的大姨路子挺广,不知从哪里给打了介绍信,瞒了两个人的岁数,把结婚证给办了下来。没有这一纸婚书,孩子的准生证也是拿不到的。
铃子从学校里退了学,没办法,肚子快藏不住了。
七七也退了学。
他病了。
去医院也查不到什么大毛病,就是发烧,打针吊水吃药全不管用,到后来,所有人都担心这孩子会不会烧坏了脑子。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发烧。
杨铃子妈一听,倒过意不去得很。老百姓,也不分清神经性疾病与精神病的区别,只觉得别是逼坏了人家孩子,也害了自己女儿一辈子。于是拎了水果去看这个小小的毛脚女婿。
七七正瞪着天花板发呆,脸瘦得额角的青筋都清清楚楚,象个小纸人似的。
铃子妈伸手摸摸他冷得冰块一样的手,倒了杯热水叫他暖手。
乔七七甚至说了声谢谢。
杨铃子妈叹了口气去了。
常征终于接到消息是在七七结婚的头两天。
常征也是瘦成了一把骨头,跌跌撞撞地被自己大姐扶着找到七七。
常征说:小七这婚你不能结。
七七叫:阿姐。
常征看着他,满肚子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眼泪扑簌簌地沿着因生病而显得干燥的脸上往下淌:小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叫我怎么跟你阿哥交待啊。
乔七七说了数日以来第一句清清楚楚的话:不要告诉阿哥,不要告诉阿哥!
乔七七他们的婚礼很简单,铃子一心想穿白色的婚纱,长长的裙裾,穿上了像云雾缭绕周身似的,被铃子妈一口否决:肚子大成这样还他娘的婚纱!
铃子气得哭,然而自己理曲在先,只好哑了口,想着生完孩子以后再补穿一次。
但终究是没有穿成。
七七穿了套西装,大家都想,幸好没办酒席,不然谁会看得出这个孩子竟然是新郎倌儿。
乔一成在七七结了婚后突然如醍醐灌顶,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可是,晚了。
乔家小七的这场莫名而来的婚事,让所有人跌破眼镜。
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莫不关心。
因为她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人就是乔四美。
四美一直坚持每月给戚成钢写三封信,她读到初中,九年里写的字儿不及这八个月里写得多。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戚成钢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他们那儿通上电话了。
乔四美兴奋地一夜未睡,第二天便打了那电话。
可惜一直一直不通,四美就一遍一遍地打着,一直拨到手指头都抽筋了,终于听到电话接通的信号声。
四美突然紧张起来,她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了,心里头那些话突突地往外冒,油井井喷似地要喷发出来,可是,在接近喷发的那一刻,却无声无息了。
乔四美拿着电话的手都发着颤,好半天好半天,那边才有人接了电话。
是四美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乔四美对着话筒叫:我找戚成钢!
那边问:喂喂喂,你找谁?你找谁?
戚成钢,戚成钢。请找戚成钢听电话。
那边仿佛在嘶声地叫喊,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又远又低。接着,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乔四美心里梅雨天似地长了毛,腻答答的,又闷气,让人简直恨不得在这一片湿闷的有了形体一般的空气中狠狠地戳破一个洞,好让新鲜干爽的气息透进来,透进来。
戚成钢不明了的态度叫四美焦虑不安。
那个英俊的年青人,好象完全不明白四美的明示暗示,每回的信总是大而了草的字,只一页,轻描淡写地写些部队上的事,偶有一次热情一点,接下来又是更加含糊的轻描淡写。
乔四美决定自己去改变这一切。
她在单位里申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起先单位不肯批。乔四美说,我是要请婚假。
但是她并没有到晚婚的年龄,婚假只有三天。
乔四美找到人事部,对部长说,三天假太少了,我要一个月假,因为我爱人是守边疆的军人,路很远,请你们一定要批准。
于是乔四美真的拿到了一个月的大假。
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带了一套新衣服,一包化妆品,还有近来存的一些钱。
四美买的是半夜的火车票,她半点上床,没敢睡熟,十点钟起来,一成在单位值班还没回,三丽睡沉了。
四美摸黑下了楼,迎头撞上二哥乔二强。
二强沉默得站在一片黑暗里,象根树桩子。
二强问:你去哪儿?
四美答非所问:你拦也没有用,我定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二强在黑暗里笑了一笑:我送你。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娃家的,也敢一个人赶火车!
轮到四美惊讶得傻了似地张着嘴。
第二天,乔一成便发现,他的小妹乔四美不见了。当发现四美连牙刷毛巾都带走了时,乔一成觉得大事不好了。
乔一成手里若有惊堂木早就叭地一声拍响了,然而拍也不会拍出戏里头老爷升堂时的威风,有的只会是气急败坏:他问三丽与二强,你们哪个知道乔四美去哪儿了?
三丽说:大哥我真不知道。
一成转向二强:乔二强,你妹去哪儿了?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