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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宸宫》试阅3(1 / 2)

 第三章

之后几日,元祈特地免去晨露的当值,让她能长居畅春宫。

这几日平安无事,终于到了十天一次的大朝。

这一日早朝,文武官员都会到齐,一些要紧政务也会当廷决断,所有仪仗从人,浩荡煊赫,一样不缺。

作为有品秩的女官,晨露不能不去。

太和殿中,兵部尚书黄嘉直正在慷慨激昂的读着奏章:

“彼蛮夷之邦,牧猎腥膻之徒也,民风剽悍,向以掠劫之行为勇武,前朝景乐年间,入我中原,烧杀掳掠,其罪罄竹难书,中原千里,几成白地……我太祖尝大败其于一役,其可汗仅以三千骑得脱……今卷土重来,不过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恳请陛下火速发兵,一旦王师挺进,定能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晨露冷眼旁观,就见元祈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听得认真,嘴角一丝冷笑却昭示了他的情绪。

他很不耐烦。

晨露听着这长篇大论的激昂语句,突然想笑。

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这些文官饱食终日,天天看多了晋书想学谢安,他们以为鞑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纸糊的,只要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

当年,平虏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殚精竭虑,才堪堪驱逐了鞑靼。

虽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精悍的三千骑兵,远走漠北,当时大家心中都有计量——这群自诩为苍狼之子的草原勇士,必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所以,她逗留千里之外,一心只想未雨绸缪,未曾料到,却是祸起萧墙,急转直下……

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黄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只要能千古流芳,能博个忠君爱国之名,就乱嚷什么开战……您这样的书生之见,对国家社稷有百害而无利!”

晨露听着甚是顺耳,却不料,此人得意洋洋的话锋一转,“依本侯之见,鞑靼各部近日有不稳迹象,纯粹是因为刚渡过冬,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欲掠劫。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国的怀柔之心,多赐其以厚礼,则必定能消弭大祸,若其仍是不罢休,那么,索性把我朝军队从北郡六国周边撤出,鞑靼就是暂时到它们那里‘打草谷’①,也不干我天朝什么事,且让他们互相斗去吧!”

此人自以为幽默风趣,晨露听得却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书生意气的黄尚书更加不堪,居然欲以天朝声誉以及属国的利益,来换得一时太平。

本朝开国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那八年艰苦岁月,民间家家都有死伤,对鞑靼都是恨不能啖其肉,若是让民众知道要向鞑靼厚礼卑词,立时就要民声鼎沸。

至于属国,那更不可取,当年,自己远赴千里,就是为了……

却听“啪”一声,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亲手拿起,掷于地上。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开口。

“南冠侯,久闻你在亲贵子弟中,以通晓谋略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元祈的声音淡淡的,也听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内群臣都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被这无形的威压镇住了。

元祈的声音越发轻缓,“还有谁,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这等‘妙计“的?”他目光如电,像利刃一般扫视全场。

咕咚一声,一个胆小的官僚终于坚持不住,双腿一软,昏死过去。

“扶植北郡六国的定策是先帝时定下的,为的,不是什么威抚海内的名声,而是以六国的势力,进可远击鞑靼,退可拱卫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为先帝和朕都是为了好名?朕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

素来宽和的皇帝偶露峥嵘,终于让一班臣子认清了,他是何等样人。

晨露随着早朝完毕,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时,在路上,一辆华贵辇车背向驰过,看方向,是去娶香园赏玩散心的。

看车形古朴典雅,是晋时式样,竟是周贵妃的?

那样冷峻的女子,也会喜欢花草?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畅春宫时,才得知梅嫔今日仍是委靡,岳姑姑劝她也去聚香园散心,得用的从人一早就随着她去了。

她想起刚才的车辇,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聚香园并不很大,亦没有太过精致的园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齐放的灿烂绚丽,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园中,一眼就看到梅嫔和周贵妃正在小池边数着游鱼。

梅嫔仍是那副惊慌无力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跳起来逃走。

她走了过去,离两人还有一丈来远,才被梅嫔偶然回头瞥见。

“姐姐你来了。”

她精神仍有些恍惚,一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坠入池中。

一旁周贵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只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正要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电光石火间,晨露看见,那侍女的掌心,竟有一点诡异朱红。

她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掷出腰间牙牌,正好砸在那侍女的手腕上。

那侍女吃痛之下,手不由一缩,终于拉了个空。

这几个动作说来复杂,其实间不容发,只是在一瞬间完成。旁人听得牙牌落地,马上被梅嫔的尖叫压过,侍女没能拉住,她仍是坠入水中。

这池塘甚浅,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七手八脚地把她救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春日池水仍带寒意,一阵风吹过,她冻得瑟瑟发抖,脸色也很是苍白难看,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惊吓。

“尚仪,你是想要梅嫔的命吗?”

周贵妃勃然怒色,示意左右以斗篷裹住梅嫔,眼神森冷地直视晨露,“你故意阻止我的侍女救人,才害得梅嫔落水,你是想谋害皇嗣吗?”

晨露不怒反笑,抬起头,她深深看了周贵妃一眼。

周贵妃自幼长在军中,凶狠残暴的眼神,不知见过多少,这少女清浅一眼,却让她从心中生出悚然来。

那幽黑的眼眸,清冽冰冷,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周贵妃仿佛不能承受,倒退了半步,她冰封一般的丽容上,有生以来,终于生出惊愕。

弱不禁风的少女,仅以一眼,就压制住了她的威仪。

晨露俯身捡起牙牌,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终于开口,“娘娘你想问我的罪,是吗?”

声音清冷幽然,仿佛在问,世上最简单不过的事。

“今日我不想将事端扩大……所以,娘娘,您其实很幸运。”

满不在乎的,身着绛色鸾鸟朝服的少女,强势而自然地说道。

太过嚣张!

周贵妃骨子里的冷傲被她一激,终于压过恐惧。

“你这是威胁我么?”

晨露微微一笑,清秀面容,刹那竟是明丽绝艳。

“您不妨看做是劝告,若是皇上知道,您这位了不起的侍女,是何等样人……我想,后宫上下,其实很期待看这个热闹的。”

她也不行礼,让左右扶了梅嫔,径自离去。

周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那份无形之力终于撤除,她松了口气。

这小小女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兀自惊疑不定,“尚仪,谢谢你。”

从水中救起,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梅嫔,终于清醒过来。

她眼神不再惊慌,如大梦初醒、脱胎换骨一般。

清了清嗓子,她温柔有礼地问起刚才缘由。

听完晨露的简单解释后,她不再如前日一般哭泣,慢慢的,居然笑了。

那平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你又一次救了我,我真是没用。”

她笑靥如花,很是灿烂,“这些女人,不害了我肚里的龙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语,最初的童稚纯真,荡然无存。

“我死了两次,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绝不能让她们害死!”

“谁再想害我,我必要让她付出代价!”

往日秀丽稚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微微扭曲。

一如,后宫中,其他后妃。

第二日早上,晨露起的稍有些晚,今天她是下午当值。刚刚梳洗完毕,瞿云居然来了。

他绕过前殿,来到这清净院落,不由得感慨道:“原来还是你这儿最为幽静!”

晨露亲手煮了茶给他,却见瞿云慌忙摆手道:“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两年,经你手调制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他端起瓷碗,轻嗅了一下,苦笑道,“果然……你又用烧过头的水来煮茶,这样的涩重,除了你,别人绝难做出。”

晨露不禁羞恼,晶莹面容上生出一层淡淡绯红,一把夺过茶盏,嗔道:“不想喝就别喝!一个男子汉,还这么婆妈挑剔!不想想在山上,都是你做饭的……”最后一句,声音越说越小,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瞿云哈哈一笑,灵巧地夺过茶盏,一边躲闪着晨露,一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叹道:“这才是你的独门手艺啊!“

在这里,他兴致很高,人到中年的儒雅稳重,似乎都消失无踪,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他和她,仍是师父门下两个爱斗嘴的弟子。

“对了,我记得你也有个小丫环服侍的,怎么让你亲手做这些琐事?”

“饮食方面,我不愿任何人插手”

晨露只是简单答道,那声音中微带的一丝异样,却让瞿云瞬间明了,二十六年前的那盏“牵机”,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噩梦。

逝水如斯,岁月永不停留,他们,也早已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男女。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小宸,你真准备插手梅嫔的事?

晨露无奈道:“我并非同情心过剩,也不爱蹚浑水,不过你家皇上让我住在这儿,就是为了让我就近保护她,为了博得他的信任,我才不得已管了这事。”

“小宸……这样很危险!”

晨露冷笑道:“若是要向‘她’复仇,什么法子都是危险的,在这里,皇帝反而能成为我的护身符。”

瞿云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她,只得拉过她的手,以自身真气引导她那微弱的内力运行。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保障。

一番劳动,两人都额头见汗,晨露自觉得益匪浅,苦笑道:“看来这具身体还真不是练武的材料……昨天在御花园里,我在牙牌中贯足真气,也不过让人微微吃痛,真是无用!”

她把昨天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很肯定道:“我不会看错,那个侍女掌心那道红印,分明是极北摩诃教的‘冥焰掌’,若是被她按住腰间穴道,梅嫔晚上就会小产而死。”

她有些愤怒,只因为宫宴初见时,她对周贵妃,这有着魏晋气韵的女子,颇有好感。

那样从容不迫,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和那群争风吃醋,构陷暗害的宫中妇人一样……

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还是把这件事汇报给皇帝吧,估计两边的侍女都会缄默不语,也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差事有多累人!”

下午,淅淅沥沥竟下起雨来,晨露撑起一柄水墨描绘的纸伞,走出院门,看着满地青翠欲滴,她撇开平日的院门,从侧边小径绕行。

一直走到前殿侧厢的位置,却见岳姑姑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贴着廊下,又轻又急地走着。

她有些惊慌,不料一抬头,却见晨露正在眼前站着。

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尚仪大人下午当值吗?”

未等晨露开口,她又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妇人,“这是前头的老宫人,娘娘想问问她一些古记掌故,也好避开忌讳。”

晨露不置可否地扫了那妇人一眼,那走路姿势、那身匆忙而就的宫装,早已显示出蹊跷。

再看她手里,有一个包得方正的物事,倒像是个小箱。

她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这才离开。

一盏茶后,她来到梅嫔的寝殿外,贴着窗棂,小心地把窗上轻绢挑开一条逢。

只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声音,“娘娘容禀,您的身子并不要紧,不过是虚寒内蕴,肝气有些郁积,吃些药就不妨了。”

梅嫔有些不耐道:“这些话太医也会说,我想知道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里面静默了片刻,那妇人才道:“老身恬为杏林中人,医者父母心,论理是不该窥视天机,不过梅老爷已经把您的苦楚都说了,即如此,就让老身用家传的‘线脉’来一试吧!”

接着里头一阵忙动,晨露已不欲再听,转身走开了。

元祈今日的奏章很多,晨露一直在旁协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畅春宫。

临近主殿,她不放心,仍凑到那条缝隙里,又看了一眼。

只见主殿灯烛被风吹得一闪一灭,昏暗中,梅嫔呆坐着,灯光投影在她脸上,只见她神情变幻不定,一时凄苦,一时咬牙,最后,她有些扭曲抽搐地笑了。

“既是个女的,就别怨我狠心了……”

低的几乎听不到的言语,被晨露勉强收入耳中

她的笑容,竟是别样的狠毒和得意。

晨露不忍再看,转身回了自己院落。

经过两次险死还生,梅嫔的性情,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如初见时那样娇憨无邪,也学着其他妃子,有了自己的心机、自己的谋划。

这就是宫人女子的心路历程,无论怎样美好的女子,在这个泥潭血泊、吃人不见骨的地方,都会渐渐浸润、沾染,最后,从心底里吐出毒汁,去戕害别个。

这里没有出淤泥而不染,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适者生存、胜者为王的观念,简直已成为天理公道。

晨露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胶结如银的圆面,在天光的渲染下,竟呈现一种微微的赭红,如同,蒙上了一层鲜血。

晨露感到一种不祥。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第二日巳时刚过,元祈正和几个重臣商议事务,只见秦喜跌跌撞撞地奔到殿前,又是焦急,又是畏惧的不时探头看里面。

“你探头缩脑的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元祈一眼瞥见,看着他鬼祟的模样,有些怒意。

“万岁……不好了,畅春宫梅娘娘出了大事!”

秦喜急得不顾他人在场,气喘吁吁地嚷了出来。

殿中诸臣都是面色一沉,元祈亲政四年来,后妃鲜见有孕,连着几例的小产滑胎,引得内外谣言纷纷。无论如何,皇嗣上的单薄,都会让天朝处于不稳状态,身为重臣,他们很不乐见这种情况。

元祈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如同狂涛巨浪一般,汹涌澎湃。

他眼光一凝,有如实质的锐利,直直盯着秦喜,问道:“情况如何?”

“太医说……很是不妙,孩子……估计保不住了。”

秦喜被那神魔般恐怖的眼神一瞪,说话都有些艰难。

元祈咬牙冷笑,“终于还是得逞了!”

他平素温和宽仁,如此怒态,让所有人都两股战战,不知道雷霆怒火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元祈振衣而起,“去畅春宫!“

“启驾畅春宫——”

司礼太监的洪亮嗓门,此刻听着分外心惊。

元祈赶到时,梅妃性命已无大碍,只是那一个多月的胎儿,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已化为乌有。

他来到梅妃床前,她已经幽幽醒转,看到元祈亲自到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元祈制止。

“你身子这么虚,和朕来这些虚礼做什么?”元祈很是怜惜的帮她掖掖被角,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愧疚,“都怪朕,没有好生照顾你的安全。”

梅嫔双目红肿,闻听皇帝自责,顿时流出泪来。珍珠一般的泪滴,顺着洁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滑落,把侧边的绣枕都濡湿了一片,如此凄美情态,任谁都要为之心酸。

“皇上,您对臣妾情深义重,皇恩浩荡,臣妾已不胜惶恐……”她看了看旁边的晨露,露出感激的微笑,“别的不说,就是您让尚仪住在我宫里,就很是眷顾臣妾了……您知道吗,尚仪救了我好几次呢!”

皇帝眼光转为冷厉,显然是想起瞿云禀报的“聚香园事件”,他连忙问梅嫔:“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出口,梅嫔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瑟瑟发抖,整个人蜷在被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到底怎么回事?”元祈沉声问道。

“回皇上,昨日,在聚香园……出了一点事,臣妾再也不敢去各处园林水榭,可太医嘱咐要多行走,才对胎儿有好处,所以臣妾就在前边宫道上缓缓散步,行到偏僻处,却没曾想……突然冲出两个宫女,很用力地撞了臣妾一下,然后就……”梅嫔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梅嫔想了想,有些迟疑道:“当时太过惊慌,没记得她们的相貌……不过,”她想了片刻,突然若有所得,很肯定地道,“她们的裙裾上,绣有流光的青碧祥云。”

在场的宫女宦者一听,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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