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世几年后,我翻盖了圆楼里的老房子。我把与我相邻的一间老房子买回来,两间并作一间盖成一栋四层小楼房。楼房前后墙面都贴上高档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每个窗户装上铮亮的不锈钢窗罩,前门是一个多扇折叠式不锈钢大门,后面装双层单扇门——外部是不锈钢门,里面是红木门。屋里每一层地板都铺着磨得铮亮的粉红色的大理石石板;楼上楼下客厅的天花板,中间嵌着又大又精美的照明灯。楼梯也铺着大理石板,每一页中间部分较长,红艳艳的;两边较短,黑得发亮——两相对照,色彩更显得艳丽夺目。楼梯扶手用红木雕成,油上古铜色的油漆,暗光幽幽,古朴大方。楼上楼下客厅,砌有一块画着山水水墨画的背景墙,倚着墙底部摆一张电视桌,桌上摆放一台“夏普”牌液晶大屏幕电视机;它们的前面摆着红木茶几、红木沙发,做工精良,雕刻的图案精美,显得典雅端庄。厨房里靠背墙砌出一长溜大理石灶台,一端装着名牌炉灶、油烟机,中间装着一大一小洗碗盆,另一端依次摆放着消毒碗柜、微波炉、电磁炉;台下做成一个个装有推拉门的小柜子。厕所宽敞舒适,马桶精美,一面墙上装着电热水器,顶上装着浴霸……
我还花十五六万买回来一辆“NV200”。其福、夏大妈这些邻居见了我竖起大拇指直夸:
“想不到卖水果也能挣出那么多钱——又盖楼房又买车,得花多少钱哪?”
听到这样的话,我脸热起来,感到惭愧——我这点成绩算什么?真正值得夸奖、值得羡慕的是他们各自的孩子!夏大妈儿子大学毕业到漳州工作,参加工作不久因为表现突出当上公司财务总监,年薪三十几万,早就在城里买车买房;其福儿子大学毕业去深圳打拼,先到厂里打工,后从单位辞职开公司,短短几年就能拿出几百万在深圳买了房,还开上一辆“Q7”——那两个年轻人才是圆楼的明星,是圆楼的骄傲,成了大家教育子女的典范!
“看看吧,那两小伙子多有本事!过的日子多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从小就懂事,能认真读书,掌握本领!你要像他们一样好学、上进,将来才会有好日子过!”圆楼里大家教育孩子时总会这样说。
我讪笑地应道:
“夏大妈,你儿子,其福叔,你儿子,年纪轻轻就在城市里买房、买车,还拿钱回来把老房子盖得亮亮堂堂——那才叫本事!我这点算什么?”
“他们值得夸,你也值得夸!”其福说,“十几年前,大家的日子好过起来,你家却负债累累,你爸躲在果园里哭,我看了心里很难过……后来债还清了,赢得好名声,现在又盖起这样的楼房、买回这样的车,简单吗?”
“简单吗”这短短的三个字又引发了我的思绪:是呀,这对于一个月工资不足两千块的小学老师和一个贩卖水果的小商贩组成的家庭来说简单吗?盖房的一颗颗沙子,一块块砖头……无不凝聚着我和妻子身上流出的一滴滴汗珠!我们心怀梦想,埋头苦干、齐心协力、省吃俭用,一天盼过一天,一年盼过一年,终于获得我们孜孜以求的东西!住进宽敞明亮装饰一新的楼房,全家人脸上都挂满灿烂的笑容。然而,看着妻子黝黑的脸、瘦削的身材,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为了今天这座楼房她受多少苦、多少委屈啊——别的女人可以守在自己男人身边享受男人的百般呵护,而我的女人却必须独自一人常年在外栉风沐雨,偶尔受到伤害也无人可以倾诉……我欠她太多东西了!
姥姥至今还活在世上,九十多岁,显得更为枯干瘦小,但仍精神矍铄,行动自如。我盖好了新房,她就急急忙忙地跑来看,一进家门一踩着地板,看着屋里的一切,不住地吐舌头不住地咂嘴,惊叹道:
“啧啧、啧啧,这得花多少钱呀?我做梦都不敢梦见能住进这样的房子!”
“没花多少。”我说。
“没花多少是多少?”姥姥紧接着问。
“大概七八十万吧。”
姥姥猛地瞪大小眼睛,更为疑惑地问我:
“七八十万到底是多少?”
“七八十万就是七八十万,老人家什么都不懂却要问个子丑寅卯,真是的!”妈有些不耐烦地应道,“政府每年给你两千多块,差不多要给三四百年!”
姥姥又直吐舌头,一连发出几个“啧”!
紧接着她又喋喋不休地说道开来:
“你盖起新楼房,你弟弟、妹妹也跟着盖起新楼房,个个争气姥姥看进眼里别提有多高兴!听你大舅说,你那在佛山开店的表弟也争气,家里分文未给全靠自己一个人努力,才几年又是买车又是买房——要用好多钱呢!”
“那才叫真本事,不足三十,居然买下两百多万的楼房、三十几万的车!”我说。
“我们还算比较落后的,整个村子黄泥墙、黑陶瓦的老房子几乎拆尽,全盖起四五层的小洋楼!买车的人多,城市里买房的也多……”妈撇开我的话,抢着和姥姥说。
“落在后头,我也高兴!”姥姥用不容置辩的口吻接着说下去,“我哪能想到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十三岁那年我被卖到你姥爷家,挑水、舂米、绩麻,天天重活不断,却顿顿只喝能照出人影儿的米汤,天天挨饿——旧社会穷苦人家自己没田没地靠租种地主的田地过日子,又要交租又要缴税,哪有什么好日子?要是有办法我爸怎么舍得把已十三岁的一个大姑娘卖出去?”
“旧社会还要向那些没田没地的佃户收税?”我瞪大眼问。
“旧社会的政府是地主、有钱人的政府,处处护着那些人,哪管穷苦人的死活?那时人不值钱,尤其是女人更不值钱!政府派人来收税,什么‘丁一亩三’、什么‘炊烟费’,名目多得姥姥叫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