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绵长逼仄的雨整整下了四天,而这四天里,父亲的眼睛只睁开过七次。
病房里多了许多严展晴的东西,很大一部分是生活用品,这是这半个月来一点一点堆积的,桌上的手提电脑和几本书是温霖带过来的,可是严展晴除了搜索类似父亲这样的病例用了几次电脑以外,再也没动过,那几本书更是翻都没翻开过。
中午,温霖走进病房的时候,跟无数次见到的情景一样,严展晴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神情讷讷的,涣散的目光似乎透过老人苍老虚弱的脸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温霖看了一眼他上午带来的粥,袋子上的结还打着,她没吃。
只是见到温霖时,严展晴还是维持着平日里的样子,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跟他打了声招呼。温霖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松起来,她的这种样子在温霖的眼里,掩耳盗铃的痕迹太明显。
所以温霖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说:“你需要休息,先跟我去吃饭,然后睡一觉,我会看着爸。”
严展晴看着他,良久缩回自己的手,说出了她一直以来对温霖说的话:“我不饿,也不累。”
可是她整整瘦了一圈,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脸色也是不正常的白。温霖眸色复杂地看着她,末了在心里下决定,如果她今天再坐着不睡觉,那么他就该给她一剂镇定剂了。
就在这时,严展晴忽然站起来,脸色也随即变得紧绷。
老人的眼皮在动,胸口起伏的弧度也比刚刚要来得明显。温霖专注地观察着仪器变化,只是渐渐地,表情又变得失望。
严展晴的目光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喜,就像父亲这是手术后第一次睁开眼一样,她握着老人干瘪的手,小心翼翼又满心期待地轻声叫着:“爸?爸爸,你听得到吗?爸爸?”
老人似乎真的听到严展晴的呼唤,眼睛睁开了一大半,可是跟先前的无数次一样,他的瞳仁是涣散的。
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其实不能说“看”,现在他的目光也只能落在天花板上。
“爸爸?你醒了?听得到我说话吗?”严展晴固执地在他耳边说着。
良久,老人的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最后,连氧气罩下的嘴巴也在轻轻动着。
“什么?您要说什么?”严展晴靠过去,屏息凝神地听着。
温霖却只是站在一旁,眼里有很深的忧愁。
很多年以后,当温霖回忆起这副场景,仍旧会觉得悲伤,她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顽固地守着她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人,好像有她这样守着他,那么父亲就能活着,死亡会变成沉睡。
就在这个时候,温霖看见严展晴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老人的嘴里还在发着很模糊的声音,好像真的说出了什么,可是她却像受了什么打击,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之后严展晴就变得很沉闷,死气沉沉的那种,不过在温霖的坚持下,她答应跟他一起去吃午餐。
进了餐厅后,严展晴一直心不在焉,或许用魂不守舍来形容更加准确一些。服务生上完餐后,严展晴只是拿着筷子没动,几乎都快把午饭盯出一朵花来了。
温霖看了她一会儿,用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沿,听到声响,严展晴才回过神来。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说。
心里忽然漾开一抹苦涩,严展晴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将东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在午餐结束后,她忽然问他,说:“你联系得上沈裴瑛吗?”
父亲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在那样的状态下,他还念着沈裴瑛的名字,她很绝望,又很痛心,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单单从父亲手上那枚金色的戒指就可以看出来,他爱那个女人有多深。
就目前而言,自己所能做的,似乎就是找她来了。
下午,温霖就给了自己一个手机号码,严展晴拿着号码在老人的病床边坐了好久,直到傍晚,她走到了窗户旁边,面无表情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沈裴瑛似乎刻意在等待一样。严展晴不说话,沈裴瑛在良久后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是晴晴吗?”
她的双眸颤了颤,久久才疏离地说:“萧太太,不好意思打扰了。”
隐隐约约,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颤抖的呼吸,她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着:“我爸爸的情况温医生应该跟你说过了,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
严展晴闭了闭眼,似乎要把心里那一大片莫名的羞耻压制下去。
“我爸想见你。”
沈裴瑛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依旧是那副端庄的样子,可大概是连夜赶来的关系,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严展晴在医院的大堂里等她,温霖陪着她一起,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跟沈裴瑛一起待在病房里,她们和父亲独处在一个房间里会让她联想到一家三口这四个字,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就是个莫大的讽刺。
一看见她,严展晴就直接进入主题,说道:“现在我爸还在昏迷,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待到他醒来看见你为止。”很淡漠的样子,像是在给下属交代工作。
沈裴瑛毫无怨言地应下:“我知道,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里。”
闻言,严展晴终于正眼看她,目光里蓄着火,她一直压抑得太厉害,以至于在这种窒息的安静里冷冰冰地爆发。
她靠过去,在女人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强调,每一个字都锋利无比。
“你现在用不着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不管你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要你一辈子都亏欠我,一辈子都在我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像当初你把我当作脏东西一样,我也会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脏!”
沈裴瑛浑身冰冷,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可是她依旧站得笔直,好像早早就准备好承受严展晴的任何攻击。所以她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这些日子一定很辛苦,去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他。”
严展晴站着没动,沈裴瑛在护士的带领下,往严国正的病房走去。
温霖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待沈裴瑛走后,他对她说:“你现在该休息了。”说完,不等严展晴答应,就兀自地环过她的肩膀走出大堂。
也许是夜太凉的关系吧,严展晴忽然觉得很冷,她缩了缩肩膀,靠向温霖的怀里。
这一夜严展晴终于睡了,睡在值班室里,温霖专用的房间,每次巡房回来温霖都会进来看看。她的身体一直是蜷曲着的,皱着的眉头在沉睡后依旧没松开,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最后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这些天沈裴瑛开始跟严展晴轮流照看严国正,只不过因为严展晴刻意的回避,她们从来不同时出现在病房里,所以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也因此,严展晴不知道沈裴瑛在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时,那种如同她看着沈裴瑛时的冰冷又夹杂着怨恨的眼神。
只是沈裴瑛来的这几天,严国正没有再醒来过,而就在今天上午,医院要求给严国正下达病危通知书。
温霖在办公室坐了好久,此时严展晴还在家里,多亏了沈裴瑛,这几天严展晴才能好好休息。
末了,温霖拿着通知书往病房走,也许先让沈裴瑛知道这件事会比较好,至于严展晴……他不忍心。
刚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温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用不着醒的,不过你也别死,就这么睡着,这样我可能就会少恨你一点,嗯?”是沈裴瑛的声音。
温霖停在原地,是严国正醒了,还是沈裴瑛在自言自语?
“你想知道什么……我吗?我过得很好,当然,如果二十年前在部队你不用那么肮脏的手段把我占有对我的话,我现在会更好。”
她的声音太平静,平静得好像在喃喃自语。
然而温霖离开的脚步愣在原地,一直平静的双眸随之闪过一丝惊异,他回过身看着紧闭的门,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严国正,你这是什么表情……别这样看着我,不然我会以为你很内疚。”说到这里,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可,就是老人那道无声滑向眼角的泪花让女人隐隐激动起来,所以在一阵沉默后,沈裴瑛的声音微微失控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哭,当年我哭着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恶魔你知道吗?我都已经嫁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变着法折磨我!你这个恶魔……”
接下来沈裴瑛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越来越多的事情被她以指责的形式说出来,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每字每句都带着激烈的控诉。
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以置信,过于震惊的事实让温霖觉得胸口异常压抑。
“我知道你怎么跟晴晴说的,你一定把我说得非常不堪,说我为了屁大点儿的官怎么自己爬上你的床,对吧,严国正,你一定是这么说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怎么样,你赢了,我也曾经以为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个被你用强后才用那种方式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女孩,我甚至无时无刻在想怎么才能让她消失,因为我看见她就觉得自己脏!”
“……可是我错了,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自己错得无可救药,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跟你一样残忍的人,所以我恨你,严国正,我恨你,就算你死了我还是恨你,你赔不了我,你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你都赔偿不了我……”
说到这里,她哭了,语气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她恨我……就像我在恨着你一样恨我,她看见我的眼泪也一定觉得很恶心……真是报应,我们都活该……”
“可是严国正,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那么残忍,所以你尽管放心,我永远都不会拆穿你伪善的面具,就算你死了,你也永远会是晴晴的好爸爸,我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我是为了晴晴,她不该再承受这么肮脏的这样的真相……哭吧,这是你欠我的。”
走廊里,阳光难得露出头,只是一地的日光,却点不亮他隐没在阴影里的瞳眸。
“温医生。”这时,严展晴出现在走廊的一头,温霖抬起头,在她还没走近病房的时候先走近她。
“你怎么在外面?”她问。
温霖深深地望着她,温润的双眸读不出什么情绪,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两人的距离,接着伸手,把她紧紧地圈在臂弯里。
展晴,展晴。
“你……”她不知所措。
“没事。”他在她的耳侧露出惯有的笑,“你看起来好像很冷,很冷吗?”
“……有点。”她忽然像孩子一样迟钝。
“那再抱一会儿。”
“……”可是,很奇怪,也很……难为情。
就是想抱抱你。
就在傍晚,严国正再次被送进抢救室,虽然温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当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就是在透露着某种的恐怖的信息,可严展晴拒绝往那方面想。
抢救的一个多小时里,严展晴忽然出现前所未有的焦虑,她有好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要闯进急救室,多亏了沈裴瑛,严展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她面前失态。
但是一个多小时后,温霖从急救室里出来,她看到他那种不寻常的冷静,她愣住了,森森的冷气爬上了脊背。
“进来吧。”
当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严展晴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逃,温霖拉住了她的手腕,有些用力地环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平静地说:“我陪你进去。”
即便在很多年以后,严展晴想起那个场景心里仍旧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悔恨。
原本插在父亲身上的管子已经全部拔掉了,他变得非常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面如土色,他躺在病床上,眼睛几乎已经全部合上,可是明明还隔着段距离,他却好像感应到自己一般,拼尽人生最后一点点气力,朝她站的方向伸了伸手,手抬起的只是很小很小的弧度,却好像耗尽了他的生命。
而他伸手的那个瞬间,严展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是茫然地站着,甚至,她好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所以,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老人没能抓到任何人的手,就那样孤独地离开了,气息还游离在世上的最后一刻,他逐渐暗淡的双眼滑下了一颗眼泪。
而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没了灵魂的木偶。
严国正走后,严展晴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让温霖觉得害怕。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严国正的葬礼,灵车、墓地、骨灰盒……
她拒绝任何人插手,连温霖都不行,而她似乎忘了沈裴瑛这个人的存在,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严展晴都没有反驳,甚至连萧启中出现在家里,她都无动于衷。
严展晴一直不进食,刚开始的一两天温霖还能喂她吃一点东西,但是到了后面,她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料理父亲的葬礼上,并且,她开始失眠。
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沉着冷静,只不过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淡而已。
只是火化的当天,严展晴忽然变得异常焦虑,她坐立不安,温霖时时刻刻地盯紧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等一下!”就在严国正即将被送进火化间的时候,严展晴忽然说道。
工作人员停下了,只是严展晴却什么都没做,也不像别的家属那样做最后的道别,只是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焦虑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这种注视而平复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重新移送遗体。
“等一下,等一下!”就在这时,严展晴又说话了。可这次她依然什么也没做,好像只要遗体一移动她就会非常不安,但是像现在,看着父亲的遗容,她又会恢复平静。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温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其他人似乎也渐渐看出严展晴的异常。
当遗体重新被移送的时候,严展晴又反常起来。
“等等,你们等等……”她茫然地想要追上去,却被温霖拦住。
“你帮我……”她抓着温霖,无理又无力地要求着,“你帮我,让他们等一下,再等等,等等……”
温霖心痛地拥住她:“别这样。”
“再等等……”她迷茫地挣扎着,絮絮叨叨,“再等等,爸爸,爸爸要走了,我爸他也要走了,他也要走了……”
这时,她就像被某种冰冷刺中,变得恐惧又痛苦起来。
“爸——”她挣扎着,大声朝遗体离开的方向喊着,“爸!爸爸!爸爸你别走!爸——”
一时间,沈裴瑛悲伤得不能自抑,此时的情景跟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重叠,她稚嫩的哭喊声跟现在一样凄厉。
“爸爸!你也不要我了吗……爸爸……我求求你了……”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要我了……爸!”
一旁的沈裴瑛被巨大的悔恨包围着,几乎站不住,萧启中支撑着她,在严展晴尖锐又凄厉的声音里,她终于哭出声来。
“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老天,我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只是千里之外的上空隐约传来一阵闷响。
是要下雨了吗?
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严展晴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她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抱紧膝盖,坐在房间里的落地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温霖担心她着凉,在窗户旁边铺上了一件白色的厚地毯。
因为医院有几名医生到外地调研,温霖的假没有得到批准,不过沈裴瑛一直都在家里照看着她,唯一庆幸的是,严展晴对她的入住没有什么排斥,或者说,此时的沈裴瑛对她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家里多出来的摆设,她可以忽略不计。
今天下班回到家里,屋里多了一个人,是萧启中——其实这几天温霖回家看见沈裴瑛的时候,都会有一丝尴尬,不过现在严展晴最让他上心,所以心里那丝小小的情绪,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叔叔,您怎么来了。”温霖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反观男人,神情就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什么困扰着他。
“我来上海出差,顺便来看看你阿姨……”顿了顿,“和严律师。”
不是错觉,萧启中和沈裴瑛的脸色都有些异样,之前听萧茵提起过,沈裴瑛跟严展晴的关系萧家人已经知道了,而且现在沈裴瑛一直待在上海,萧家那边似乎有意见了。
温霖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您吃了吗?”
“我吃过了才来。”
“那您先坐,我去看下严律师。”说完,他又礼貌地朝沈裴瑛点点头,然后往房间走去,那种娴熟的样子让萧启中终于忍不住问道:“温霖,你跟严律师……是在交往吗?”
他停下来,露出惯有的客气,说:“严格来说,我们是夫妻,现在严律师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
不只是萧启中,连沈裴瑛也有点惊讶,之前只觉得温霖跟严展晴可能是男女朋友,但完全没想到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
良久,萧启中还是不相信地问:“你们已经结婚了。”
温霖点点头。
“那温老太太呢?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嗯,知道。”
“她老人家同意了?”
这时,温霖沉默了,萧启中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尴尬地笑道:“抱歉,我只是有些惊讶,毕竟你结婚这么大的事……”
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一直以为温霖跟萧茵是一对儿。不只是他,但凡认识他们俩的大概都会这么认为吧。
打开房间的灯时,严展晴果然还是坐在窗户旁边,她穿得有些单薄,温霖拿了件外套过去,披在她身上。
这时,严展晴缓缓地回过头看他,这个动作对温霖来说无疑是惊喜的,这是这么些天以来,严展晴第一次对外界有反应。
她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话,温霖安静地与她对视,等待她开口。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严展晴只是别开脸,重新陷入自己封闭的世界。
温霖的眸底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但是看着她的神情却越来越温柔,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没有关系,他有足够的时间陪她发呆,还有更多的时间陪她放下。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而这个从来都不是问题。
如果生命里的时间是因为她而流逝,他心甘情愿。
这时沈裴瑛进来,身上还穿着围裙,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
“饭做好了。”她只是站在门口,不敢跨进严展晴的领域,之前有一次她进来的时候,严展晴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可怕,像是领地遭到入侵的狮子。
“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东西?走,我们去吃饭。”温霖伸手。
这一次,严展晴竟出奇地配合。温霖欣然地扶着她站起来,沈裴瑛只是退到一侧没有离开,看着严展晴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殷殷期盼。
一直视沈裴瑛如空气的严展晴在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忽然停下来,眼尾的余光还扫了客厅里的萧启中一眼。
她说:“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沈裴瑛瞬间喜不自禁,隐隐激动道:“当然,你说。”
“带上你的男人马上离开我家,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刹那间,她面无血色,而严展晴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开,温霖停在原地,目光复杂纠结。
最后,严展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厅,温霖留在客厅里善后,隐隐有声音传来,有安慰,有叹息,但低泣的声音却听得更明显。
严展晴压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扒着那女人做的饭,嘴巴是咸的,都吃不出什么味道,心像被凿开了一个洞,呼哧呼哧地漏着风。
严展晴的态度太过决绝,沈裴瑛不得不妥协,在客厅里调整了好长时间,但是一到餐厅看见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我就先走了。”她在严展晴的身后说,严展晴自然不理。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继续说,“别闷在家里,最近天气很好,你……你多出去走走。”
沈裴瑛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让她听见自己的哽咽。
“再见。”
又等了好一会儿,严展晴都一言不发,像是终于死心了一般,沈裴瑛转身,悄悄地擦着脸上的泪。
温霖看了严展晴一眼,最终把夫妻俩送下楼。
很快,偌大的房子里回归平静,严展晴吃饭的动作慢慢停下,最后连表情都安静得宛若深秋的池塘。
你别来打扰我的现状,我也不屑破坏你的生活,你知道我活着,我也知道你活着,就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温霖打来电话,他要送那对夫妇去机场。
严展晴回到客厅,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整个人渐渐缩成一团。周围很安静,静得连时钟走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嘀嗒、嘀嗒、嘀嗒。
从以前开始,能带的都被带走了,现在她孤零零的。
良久,温霖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严展晴蜷缩在沙发里,脑袋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双眸紧闭,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难过的梦,她的睡脸看起来悲伤极了。
心底漾开了一丝心疼,温霖放轻脚步走过去,这种天气就这么在这里睡着肯定会着凉。这么想着,他伸过手抱她。
她却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温霖?”
“……”
她的双眸看起来湿漉漉的,夹杂着一丝迷茫,她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听着像无意识地呢喃。
而他,每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就会被某种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充盈,胀满。
“在这边睡会着凉。”他摸着她的脑袋,一脸宠溺。
她却心底一涩。
该带走的都被带走了,那么你呢?什么时候走?
“怎么了?”看着她深沉的目光,温霖直觉她有话要说。
她闭上眼,双唇轻颤着,良久他听到她有些潮湿的声音:“好冷……”
他先是一顿,随即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这样呢?”
“……好冷。”她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胸膛,可是心底不断散发着腥气的悲伤却源源不断。
其实她想说,温霖,我们离婚吧,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们的婚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们离婚吧。
她想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可是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想说,欠你的我大概是还不清了,我拿什么都赔不起你。
她想说,我越来越贪心了,也越来越害怕,再经历一次像父亲离开的那种痛,我怕是承受不了了。
所以温霖,我们离婚吧。
隔天,温霖一大早就起床把早餐准备好,在离开的时候严展晴还在被窝里,他没吵醒她,只是在梳妆台上留下一张字条,叮咛她起床后一定要吃东西。
温霖走后不久,严展晴就慢慢睁开眼,外面阳光很好,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她赤着脚走下床,拿起梳妆台上的字条,很隽秀的字,一笔一画都刚劲有力。她看了好久,最后很宝贝地放进抽屉里。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父亲的房间,门一开,就看见那张悬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只是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溢出眼眶。
所谓绝望,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不知道因何而活,想到余下的岁月就觉得漫长得令人作呕。
之后,严展晴在父亲的房间找了好久,可是那两本结婚证就是找不到,墙上的那张照片,父亲笑得像是一个恶作剧实施成功的小孩。严展晴失魂落魄地从房间里出来,开始了一上午漫长的发呆。
直到中午,温霖打来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才像活着一般。听得出来,温霖对自己很担心,可是他又如此之忙,电话说了一会儿他就急急忙忙被叫走了。
电话收线后,她一直维持着接电话的那个姿势。良久,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缓慢地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又对着空白的文档发了一会儿呆后,她开始打字。
——离婚协议书。
只是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温霖一直没有回家,严展晴从原先的安静,变得着急,并逐渐焦躁起来。
这种情绪是以往所没有过的。
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严展晴跟所有的人一样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了很多,想了小时候的妈妈,想了爸爸,还有以前在国外的生活,包括几年前她在国外打赢了一场官司后,随即而来的报复让她的额头留下了那道疤……
但是真正让她不安的是如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环境,从此以后,自己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爸爸,更没有……温霖。
想到这里,严展晴开始觉得恐惧起来,她僵硬地环视四周,面无血色,此时那些在灯光下静默着的家具竟让她觉得阴森,危险……
而在未来,她必须独自面对深渊一般的空虚。
没有温霖。
咔哒。
突如其来的细微声响让她僵直的身体颤了一颤。很快,大门被打开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隐没在昏暗里,最后,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
严展晴变得有些迟钝,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温霖看见她,疲惫的脸上漾开一抹笑。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走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下。
“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看着她脸上隐隐的脆弱,他心底一涩,“抱歉,今天晚上收到一个病人,抢救了好久。”他摸着她的头发,隐去眼角的疲惫。
“……抢救过来了吗?”她问。
他目光一黯,轻叹了一声:“没抢救过来。”
接着便是沉默,严展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毫无戒备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跟她对视了好久,温霖终于忍不住刮下她的鼻子。
“你吃了吗?”
不用问,一定没有。所以严展晴颇为心虚地别开脸。
“我也还没吃,我去煮点东西,我们都吃一点。”
听到这里,严展晴忽然积极起来,说:“我去煮。”
“你?”
这种不相信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嗯。”顿了一下,“不过只是面条,可以吗?”
“可以啊。”他轻声地说。
这一刻,她突然变得很安心,因为有温霖在。
严展晴一个人在厨房里很认真地为温霖做消夜,只是温霖大概是真的太累了,严展晴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愣了一会儿,连忙回到房间抱起一条毯子,在看到梳妆台上的离婚协议书时,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他现在应该没时间谈这个……
这么想着,她心虚地把协议书放进抽屉里。
只是严展晴并不知道,温霖卷进了一场麻烦里。
傍晚在看到新闻的时候,杨昊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去,一看到温霖左边脸颊那块淤青,他直接骂娘了。
“几个人对你动手!怎么伤成这样?”温霖还来不及说话,杨昊又骂骂咧咧,“你有没有脑子啊,就这么站着被打吗?你们医院的保安死光了啊!啊!”
“你先冷静一点。”温霖做投降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病人家属会突然冲过来给我一拳。”
“你怎么还能说得这么轻松!还好是给你一拳,要是给你一刀我看你的小命就算交代在这里了。”温霖对他的肩膀补了一拳,“我看看。”随即又把人拉过来。
温霖继续好脾气地笑着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被打了。”明明早上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只要看新闻的人都知道你被打了,监控录得清清楚楚——啧,你最近搞什么?黑眼圈那么重,没睡好?”
其实是没时间睡,撇开工作不讲,现在的严展晴让他不放心,所以他的睡眠严重不足。
“没事。”
“什么没事,你现在都被打了,到底怎么回事?”杨昊气鼓鼓的。
“你不是看新闻了?”
“我只看到你被打!”
这时,温霖的脸上透着一股无力的情绪,他说:“昨天有个伤者被送到医院抢救,可是没抢救过来……现在那些家属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
“所以拿你出气?”
温霖不作回应。
“太欺负人了,报警了吗?”
“报警了。”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对方报的警,要告医院。”
杨昊忽然惨淡地笑了笑:“这世界真神了,贼喊抓贼啊。”
温霖看着桌上的文件,双眸微微失神,慢悠悠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说:“他们认为是抢救医生的过失才导致伤者死亡的,现在派出所那边已经立案,伤者也被送去解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