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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2 / 2)

纪晗璋皱眉。

半晌,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到孟聆笙摊开的手掌里。

是一大把巧克力糖果。

孟聆笙呆住了。

这一直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戏谑地笑了:“怎么,你是婚宴稽查处的,职责是严防别人偷糖?”

孟聆笙喃喃道:“怎么会是糖果……”

纪晗璋“扑哧”笑了:“那你以为是什么?手榴弹?拜托,孟律师,我就算再疯,也不至于炸了自己姐姐的婚礼。”

孟聆笙不禁后退一步:“你知道了?”

纪晗璋冷笑:“塑料还是炸弹……你当我是傻瓜?我知道,孟律师,那年是你代人受过进了医院,姐夫一说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来了。”

他上前一步,把孟聆笙堵在角落里,放低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办,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是不是应该杀人灭口?”

说完,他自己先“扑哧”笑了:“装流氓可真难,孟律师,你放心。那时是我年少无知,才会狂热盖过理智,被人利用。对于那件事我一直很后悔,这几年来看到联懋的所作所为,我也明白了,云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我刚才只是想过去和他说句话而已。”

孟聆笙长舒一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的手里还捧着大把巧克力糖果,嘴上却像个严肃的老师,纪晗璋忍不住又笑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孟聆笙头皮一紧,转过身去,只见云观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此刻她和纪晗璋姿势暧昧,她紧贴墙站着,纪晗璋手撑墙壁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她的手里还有一大把糖!

云观澜瞟了一眼那把糖。

孟聆笙下意识地手一攥,往身后一藏。

云观澜走进男卫生间。

纪晗璋笑了:“原来云先生才是婚宴稽查处管糖果的。”

孟聆笙没有吭声。

她想起了那一年,和云观澜假装新婚小夫妻去吉祥里查案,一查查到黄昏还没有吃上饭,两个人饿得饥肠辘辘,还好云观澜带了糖,他把所有的糖都拿去堵阿乐的嘴,只留了两颗甜头给她和自己。

那个黄昏,躺在云观澜手心里的糖果,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别人给的糖。

她把糖塞到纪晗璋的手里,转身走回宴会厅。

搞了这么一出乌龙,纪晗璋反倒对她感兴趣起来,一整场婚宴下来,纪晗璋大半时间都缠着她问东问西逗她说话,这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一手专戳人痛处的谈话好技巧,比如,他问孟聆笙:“我看你和云老板关系不怎么样啊,怎么还肯为他拦炸弹?”

孟聆笙懒得理他。

她越冷淡,纪晗璋反而越要哄她:“你不要这样子拉长着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你可算得上是我的一笔良心债呢。”

孟聆笙脱口而出:“我要你帮我杀人,你干不干?”

纪晗璋吓了一跳,想了想,说:“看杀的是什么人,要是坏人,义不容辞。”

他一脸稚气又一本正经,还是个孩子。

孟聆笙“哧”地笑了,她摇摇头:“算了,以暴制暴叫什么王者之道。”

婚礼过后就是年,民国二十五年快过去了,民国二十六年的脚步越发近了。

小陈和小静都是外地人,孟聆笙特地早早给他们放了假,好让他们回家过年。

虽然事务所只有三个人,但尾牙也还是要办的,尾牙订在洪长兴,在一个小包间,三个人清清静静地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

饭桌上,小陈扭扭捏捏地宣布了自己明年要和小静订婚的消息,这次小静也会和他一起回老家见他父母。

孟聆笙忙恭喜他们,又借去洗手间为由,悄悄向饭店老板要了个红包,给小陈和小静包了个大红包。

小陈好奇地问孟聆笙:“孟律师,你要留在上海过年吗,不回家吗?”

孟聆笙的微笑在白色的热气后模糊:“我呀,我是……”

我是家在咫尺不可回,爱于唾手不能应。

送走小陈和小静,事务所里就只剩孟聆笙一个人。

临近年关,事务所生意冷清,孟聆笙索性挂了歇业招牌。

离除夕夜还有一星期,余玫瑰打电话给她,问她今年在哪儿过年,要不要去参加联懋的年夜宴。

孟聆笙拒绝了。

如今她和云观澜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她又不是联懋的员工,搞不好这个年夜宴傅思嘉作为联懋二老板也会到场,她孟聆笙一个外人去,算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年的准备。

除夕当天,孟聆笙正在楼上的厨房准备年夜饭,突然听到楼下有人敲门。

下楼去,一打开门看到外面的人,孟聆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才惊喜地尖叫出声:“兰阿姨!”

眼前站着的笑意盈盈的人,可不就是顾忆梅的养母傅兰君。

兰阿姨不是应该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吗?怎么会出现在上海,还出现在除夕夜的她家门口?

在美国的三年,顾家对她颇多照拂,回国后她也没有与顾家断了往来,一直在通信,开事务所的事情也有告诉顾家,每次她都会在信里写一句“如若回国,恭候大驾”的客套话,但也只是客套话,她从来没想过,顾家人会真的来看她。

还是在除夕夜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

她探头朝外看,傅兰君微笑着道:“别看啦,这次就我一个人,我今天上午刚到上海,想着来碰一下运气,如果你在家就陪你吃顿年夜饭。我也不久待,还要去拜访另外一位故交。”

孟聆笙忙把人往屋里请:“您上楼坐,刚好,我的年夜饭也马上做好了。”

她把傅兰君请到小饭厅里坐着,自己跑去厨房看最后一道还在炉子上煮的汤。

把菜一道道端上桌,菜刚上齐,汤也煮好了。

孟聆笙把两块毛巾叠得厚厚的,捏住砂锅耳朵一路小跑着端到小饭厅,放下砂锅,忙不迭地跳着脚捏耳朵。

傅兰君扭身朝窗户坐着,歪着头,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食指在窗玻璃上无规则地滑动着。今天外面鹅毛雪飘,寒风吹彻,屋里温度却高,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冰花儿。

她滑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得有人靠近。孟聆笙凑近了看,原来她在画画儿,简单的线条勾出一幢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紧挨着房子竖着画的几根线条,大概是树?旁边几条波浪纹兴许代表的是条河。

孟聆笙问她:“您在画什么呢?”

傅兰君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是我本来可能有的后半生。”

她扭过头来坐正,看见一桌子菜,笑了:“一个人过年也做这么多菜啊?很好,你不是个因为孤单就凑合过日子的人,看见这一桌子年夜饭,兰阿姨就放心了。”

孟聆笙笑:“都是跟桃枝姨学的。”

三年前,她还是个只会做梅花糕和煮面,用白水面和学校食堂敷衍三餐的人。在美国的三年新年假期里,她跟桃枝姨学了一手厨艺。

如果注定了往后余生孤独是主色调,那么不如趁早做好准备,一个人的晚宴也可以很丰盛,独角戏也可以唱得很漂亮。

孟聆笙搛一筷子青菜到傅兰君碗里:“这大过年的,兰阿姨怎么突然回国?”

傅兰君道一声谢:“其实每年我都会回一趟国,这次是九月里到的,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孟聆笙好奇:“您回国有事?”

傅兰君垂下眼睛,她的声音缥缈如烟,犹如叹息:“找人。”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平静,语气淡淡地道:“我和我先生二十四年前因故分离,十年前他失踪了,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

孟聆笙瞠目结舌,她一直以为顾忆梅的养父早就去世了。

傅兰君展颜一笑:“算了,不说我了,你呢,怎么不见你那位云先生?”

孟聆笙轻声道:“他不是我的云先生,我们……我们现在连朋友也不是了。”

傅兰君蹙眉:“那年在华盛顿不还是好好的?是他变了心,还是你变了心?”

孟聆笙摇头:“是我拒绝了他。”

“可是你喜欢他,对吗?”

孟聆笙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拒绝他?”

孟聆笙低声道:“兰阿姨,我家里的事情您是知道的,我不想把他拖进我的泥潭。”

孟聆笙用勺子反复搅动着碗里的汤:“三年前去美国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和郑无忌对抗到底,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没必要拖别人下水。郑无忌是个疯子,他连林阿蛮都不放过,我不敢想,如果我和云观澜真的在一起,他又会怎样对付云观澜?”

“那年云观澜去美国是为参观好莱坞。回国前,我也去了一趟好莱坞,回国后,我去看了联懋闸北片场,看到片场规模比三年前离开时又扩大了很多,看到好几个剧组同时开工。我走在上海的马路上,路过电影院,看到正在上映的联懋的新电影;走过报刊亭,看到摆着联懋的电影杂志;坐在电车上,听到漂亮的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去联懋的明星培训班报名。

“这是他的联懋电影王国,是他一手打造的东方好莱坞,是他的梦想。我对电影一窍不通,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我能做的,只有不给他添麻烦。”

傅兰君没有回答。

半天,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宣统元年,我同我先生说,想跟他和离。”

孟聆笙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

“那时候的我呀,觉得他是个醉心名利的坏人,为了得到权势,出卖兄弟,弹压革命,手上血债累累。可是因为我父亲与他上司是政敌,他备受上司打压。我很怕他,可是也仍旧爱他,我想,既然我不能阻止他追求名利,那我也不想当他追名逐利的绊脚石,所以我跟他提出和离。

“后来经过了很多事,我们和离了,然后我带着儿子出了国,直到十四年后回国,才从他的老师和他的日记里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真相,他是个潜伏在敌人中的革命者,原来我一直在冤枉他。

“老师说,有天他喝醉了,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她爱我,刀山也要和她一起上,火海也要跟她一起下’。”

年夜饭的热气扑到窗户玻璃上,凝成冰花儿,傅兰君刚才用手指勾勒出的房子、树木、河流正一点点被覆盖。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想找到他,跟他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聆笙,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兰阿姨糊涂半生所获无多,能给你的告诫,只有这个。”

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抬头看,七点钟了。

她们这顿年夜饭吃得早,傅兰君站起来:“我也该走了,还要去拜访另一位故交。”

孟聆笙送她下楼:“兰阿姨这位故交是谁,我认识吗?”

“说起来,你可能真认识,她在上海办了份报纸,叫《针石日报》。”

孟聆笙笑道:“原来是沈蓓老师!我在《针石日报》上有法律专栏,没想到你们是故交。”

推开门,风雪瞬间涌入,傅兰君跨出门去,朝她挥挥手:“快上楼去吧。”

一直目送傅兰君消失在风雪中的长街尽头,孟聆笙才转身上楼。

傅兰君这顿年夜饭吃得少,满桌子菜只动了些微,砂锅里的汤羹还带着余温。

刚才只顾着说话,孟聆笙也没吃饱,她端起砂锅回到厨房,重新划火柴点燃煤气炉子。

坐在木头小板凳上,托着腮出神地看着蓝色火苗,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刚才傅兰君的话。

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

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

可是现在,云观澜还愿意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吗?或许现在,要求云观澜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才是最大的自作多情。

他现在应该正坐在云公馆或者金陵酒家,热热闹闹地和联懋众人吃年夜饭,而傅思嘉就坐在他身旁,他们以大老板和二老板的身份,同一桌子员工谈笑风生说俏皮话,聊聊公司的趣事,说说未到场的同事的闲话,总结一年来的得失,展望明年的收成……

正想得出神,突然又听到敲门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客似云来。

她关掉煤气炉,飞奔下楼开门。

一开门,一双冰冷的手就伸进来捧住她的脸使劲揉搓,一枚冷香的吻“啵”地印上她的脑门儿:“三个半,想姐姐没?”

这人的到来,带给孟聆笙的惊讶毫不逊于傅兰君,她抬手擦掉脑门儿上的口红:“明嬛姐,你怎么来了?”

站在门外的是景教授家的二女儿景明嬛,她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毕业生,如今在政府里做事,到底做什么孟聆笙也不清楚。但是这大过年的,她难道不应该在武汉的家里?

景明嬛回答得敷衍:“没什么,执行特殊任务而已,正好事办完了,赶回武汉也来不及了,所以想着来你这里搭伙吃个年夜饭。”

景明嬛说完,转身招手:“顾老师。”

孟聆笙这才看到门外还有一个人,一个高瘦的男人,倚着路灯站着,听到景明嬛叫唤,这才走过来。借着屋子里的灯光和雪光,孟聆笙看到这人有一张英俊文秀的面孔,看面相倒还年轻,眼神却似饱经风霜。

景明嬛向她介绍:“这是我的老师,称呼他顾老师就好了。”

顾老师向孟聆笙点点头:“打扰了。”

他的声音清而冷,如同落雪天里清越的竹笛声。

孟聆笙引他们上楼,心里不住地胡乱猜测,景明嬛和这英俊的顾老师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只是师生关系这么简单?

到了饭厅,景明嬛笑道:“要叫我妈看到这一桌子菜,又该让我多学学你了。”

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景明嬛问:“还有别的客人?”

孟聆笙忙道:“是一位长辈,已经走了,我去给你们拿新碗筷。”

景明嬛说是来搭伙吃顿年夜饭,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

她的这位顾老师人很沉默,一顿年夜饭下来也没说几句话,满桌子就只听见景明嬛和孟聆笙聊天的声音。

一顿饭吃到九点钟,景明嬛向孟聆笙道别:“谢谢你今晚的款待,明年记得来我们武汉做客。”

临出门,景明嬛一只脚都已经跨出门去,又突然转过身来,揽着孟聆笙的脖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

孟聆笙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但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景明嬛和顾老师,孟聆笙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把厨房打扫干净已经是晚上十点,距离新一年的到来只剩两个小时。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香片,端进卧室,钻到床上,朝窗户玻璃哈一口气,伸手一把抹掉冰花儿,捧着玻璃杯,头靠着窗看外面大雪飞扬。

孟氏事务所对面就是东亚旅社,孟聆笙刚回国时在里面住过几个星期,今天是除夕夜,东亚旅社竟然还有几格窗子里亮着灯。暖黄的灯光,让窗户变成了一块块小而方正的蛋糕,温暖而可爱。

孟聆笙发现,有一间亮着灯的房,似乎就是之前自己住的那间房。

不知道今夜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是一位旅人,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夜已经这样深,他还亮着灯,他在做什么?他在等什么?他也在守岁吗?新的一年总是让人心怀希望的。

夜色渐浓,对面的灯光渐次熄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叉子,把蛋糕一块块叉起来吃掉,最后只剩下那间房的灯光。

孟聆笙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一刻钟,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刻钟后,饭厅的挂钟传来“当”的一声响,十二点了。

孟聆笙拉一下灯绳,熄灭了灯光。

对面东亚旅社仅剩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了。

孟聆笙仰面躺下来,把被子拉到胸口,轻轻说了一声:“晚安,新年好。”

从小父母就教育孟聆笙大年初一一定要早起,早起看见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这一年才会顺顺当当。

所以虽然昨晚凌晨才睡下,第二天孟聆笙还是一早就起床了。

窗外雪已经停了,推开窗,给即将熄灭的炉子换上新煤饼,孟聆笙拿起扫帚去扫门前雪,推开门,北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隔壁家的老妈子吴妈也在扫雪,见到孟聆笙,忙说“新年好”。

两个人一起扫雪,扫着扫着,吴妈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孟聆笙说:“孟律师,侬知道吧,昨天晚上出事了。”

孟聆笙蹙眉。

吴妈压低了声音:“离这儿几条街的地方,昨晚死人了,听说是个和日本人走得很近的人,回家的路上被人枪杀了,我邻居家有个小子在巡捕房里做事,他们巡捕房怀疑这个人是被锄奸了。”

孟聆笙的心猛地一震。

最近中日局势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时常听到某某官员与日本人走得近,某某官员之死是被锄奸的传闻,已经不稀奇了。

她只是想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景明嬛和顾老师。

景明嬛走之前对她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

难道这件事和明嬛有关?

吴妈见她走神,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孟律师,孟律师?”

孟聆笙回过神来:“昨天晚上睡太晚,有点精神不济。”

吴妈好心地劝她:“那你还是再去睡会儿吧,剩下的我帮你扫,顺手的事。”

孟聆笙谢过对方,心事重重地回屋上了楼。

或许是出门扫雪时穿得太单薄受了风,这会儿她的太阳穴有点隐隐作痛。她拉开抽屉翻出感冒药,就着冷水吃了两片药,缩回床上补觉。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一直在做梦,都是些片段。

一会儿梦到她站在午夜的巷子口,漆黑的巷子里突然响起枪声,一具沉重的肉体倒下,洇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血,一只黑猫脚步轻盈敏捷地自巷子里蹿出来,蹭着她的小腿跑过,忽然又见到了景明嬛,景明嬛红唇如血,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竖起食指按在唇上,对她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然后又是一声枪响,景明嬛脸上的微笑凝固住,孟聆笙伸手拉她,她却像一阵烟一样飘散在浓浓夜色中。

一会儿梦到云观澜。她和云观澜站在远东第一厅门口的路灯下告别,他穿西装她着绿裙,依稀是民国二十一年秋天那次的打扮。暖黄的路灯光伞一样洒在云观澜的身上,衬得他高大英挺,他嘴角微扬眉眼含笑地看着孟聆笙:“今年的年夜饭,我在云公馆等你来。”

她垂着颈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好,突然,一个慵懒娇媚的烟嗓从他背后响起:“观澜,到我这儿来。”

她抬起头,看见傅思嘉正倚在门上,笑容妩媚地看着云观澜。

云观澜便转身向傅思嘉走去。孟聆笙伸手想要抓住他,他却突然变成了沙砾,被夜风吹得四散而去。

一会儿梦到林阿蛮,也不知道到底是林阿蛮还是余玫瑰扮演的小曼,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背着门仰头望着高窗,看不清脸,只听见她在哼歌,哼的是那首《盼春归》……

场景又突然一转,变成了孟聆笙的桐庐老家。

她梦到了老家假山嶙峋碧波荡漾的后花园,她和弟弟两个人在假山间追逐嬉戏,弟弟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嗷嗷大哭引来了奶娘和大妈,大妈满面寒霜地看着她,她背贴假山站着,心里害怕极了……

还好,爸爸来了,爸爸没有如往常那样穿长袍马褂,而是穿了一身白西装,温柔可亲,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又调皮了是不是?这次弟弟摔,再调皮,下次就该轮到你了。”

他摊开一直握着的左手,里面有两颗西洋奶糖:“好啦,一人一颗糖,都别哭啦。”

弟弟看看爸爸的白西装,又看看旁边仆人手里提着的藤箱,问爸爸:“你要出差吗,我和姐姐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爸爸笑眯眯地说:“不可以,这次要去的地方,爸爸只能一个人去。”

一种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孟聆笙的心脏,她想要大声对爸爸喊“不要去”,可是嗓子却仿佛被奶糖粘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转身走出垂花八角门。

从梦里醒过来时,孟聆笙的脸颊和耳朵又湿又冷。

屋子里黑黢黢的,推开窗看,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

她披上大衣走出屋子,吴妈正站在板凳上摘腊鱼,见到她出来,忙跳下板凳,反手擦一把围裙:“孟律师你可算醒了,白天有你的电报,我替你收了。你等着,我去给你取。”

吴妈转身急急地进屋,一会儿就举着一封电报走了出来。

孟聆笙道一声谢,接过电报。

打开电报,看到里面的内容,她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电报纸晃晃悠悠地飘落在雪地上,上面简洁地写着一行字——

父亡,速归。弟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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