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酷我小说>都市言情>旧梦·望春归> 第十二章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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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1 / 2)

 “茶话会”在下午,第二天吃过午饭,云观澜就在张威、刘武的陪同下出发了。

一整个下午孟聆笙都坐立不安,云观澜此去,是和日本军方直接对话,日本人为什么要找他?难道是为联懋之前拍摄的那些左翼抗日电影?还是为他在淞沪会战期间拍摄的战争纪实片?日本人会不会对他不利?

门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如坐针毡,但是这一下午偏偏事多,先是小陈、小静上门说事务所的事,又是邮差上门,邮差带来了几封信,有报社的、救亡会的、医院的……

到晚饭时,云观澜终于回来了。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一言不发地直接上了楼。

张威悄声对孟聆笙说:“下午茶话会上,日本人说,以后联懋拍的电影,要想在日占区放映,必须先送到他们指定的电影院接受审查。孟律师,你猜负责的人是谁?九州的陈老板。”

陈老板?这投机的奸商做了汉奸?

孟聆笙上楼去。

推开书房门,云观澜正闭着眼睛仰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孟聆笙悄悄走过去,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云观澜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他们在东北搞了满映,又怎么会放过上海?最恶毒的侵略莫过于文化侵略,聆笙,我拍电影是为丰富国人的精神,怎么能做他们的走狗?”

孟聆笙柔声安慰他:“我知道。”

他把孟聆笙拉到自己怀里坐下:“陈老板做了汉奸,现在上海所有的电影,只要想在日占区上映,必须先经他审查,日占区的百姓何辜啊,从家园到精神,被日本人和汉奸侵占到如此地步。”

孟聆笙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云观澜伸手取来一张纸一支笔,重重地写下几个城市的名字:上海、武汉、重庆、香港。

他给上海打一个叉:“上海是绝不能再待了。就算联懋彻底放弃在日占区的市场,租界也未必就真安全,现在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已经落入日本人之手,而英美租界当局无可奈何,我看日本人在上海的野心绝不止于苏州河以北。”

紧接着武汉也被打了个叉:“武汉虽说现在是抗战大后方,但距离上海不远,又在长江沿线,是战略要地南方屏障,我看日本人也不会放过。”

笔尖在重庆上停住:“至于重庆……现在国民政府有意迁都重庆,又是西南地方,易守难攻,倒是比内地安全,可惜电影业太薄弱,联懋在重庆又没有基础……”

“那去香港?”

云观澜道:“香港电影业发展不错,而且联懋在香港也有分公司。”

孟聆笙斩钉截铁地道:“那我们就去香港。”

云观澜在她的唇上一啄:“好,我们就去香港。”

他在香港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对勾。

“我刚回国时,曾经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亚热带地方,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我在香港也有一幢房子,就在联懋分公司旁边,奶白色的房子,凯司令的奶油小方一样,庭院里还种了几棵红豆杉,你会喜欢的。”

孟聆笙揪一下他下巴上冒出的胡楂:“到处买房置地,你还真是个土财主。”

云观澜捉住她的手,在指关节处啄一下:“可不是吗,你没听过一句话?嫁给龙哥,不愁吃喝。”

孟聆笙“噗”地笑了。

云观澜道:“但是,去之前,我们要先把这一屋子的人安顿好。”

孟聆笙依偎在他胸前,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云观澜用手指转着钢笔:“最近这两个月,我老是想到养父,小时候,他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常常不着家。有时候我替养母抱不平,觉得怎么要一个女人来撑这个家?现在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我才明白,养父那时候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孟聆笙伸手按着他的嘴角往上一拉,硬给他勾出个笑脸来:“好啦,既然已经决定了去向,就不要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下个月六号就是你生日了,三十而立,我打算送你一份大礼。”

云观澜挑眉:“哦?什么大礼?”

孟聆笙抿嘴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观澜也没有追问:“好,我等你的大礼。不过,后天就是冬至了,先过好眼下这个节吧。”

在南方,冬至是大节,这又是上海沦陷后的第一个节日,按照云观澜的意思,情况越是恶劣,越要振奋士气。

前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孟聆笙就和厨娘带领女人们包起冬至团来。

冬至当天中午,云公馆迎来自八月以来的第一场盛宴。

云公馆所有的桌椅都被拖到一楼客厅里,摆了整整六桌。除了暂住在云公馆的难民们,余玫瑰、卫仲衡等住在租界的联懋员工也来了。

桌上摆满了从金陵酒家叫来的美味佳肴,以及一坛坛应节的冬阳酒,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冬至团。

外面已经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关上门,云公馆里面还是一个温暖祥和的小世界。

云观澜举起酒杯,里面是以桂花和糯米酿造而成的冬阳酒,这是他中枪以来第一次饮酒。

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原本喧哗的屋子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扭头仰脸看着他,等他说话。

云观澜清清嗓子,说:“今天是冬至日,古人说,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冬至日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但这也意味着,冬至过后,黑暗日益式微,光明逐日强盛。今天我们有幸聚在这里,就让我们一起举杯,为黑暗的逝去而庆祝,为光明的到来而祈祷。”

大家纷纷举杯饮尽杯中的冬阳酒。

云观澜继续道:“今天这顿饭,是庆祝宴,也是散伙饭。在这里我要宣布一件事情:上海联懋电影制品厂自今日起解散。”

这话一出,引起了一阵喧哗,老陈急得脸红脖子粗的:“云老板,为什么呀?”

云观澜提高了声音:“大家听我解释。前天,日本人让我去华懋饭店参加所谓的茶话会,通知我以后联懋电影若想在日占区上映,必须先交由他们审核,而负责审核的人是联懋的宿敌,九州的陈老板。陈老板既已做了汉奸,恐怕光复之前,联懋在上海举步维艰。云某不想做顺民,更不想做汉奸,所以我已决定,要把联懋电影向香港转移。”

老陈一拳捶在桌子上:“陈光礼这个狗杂种!”

云观澜继续道:“诸位请放心,你们都是我云观澜的亲人,无论以后联懋在哪里,你们都永远是联懋的员工。在安顿好你们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上海的,吃过这顿饭后,请大家认真思考以后何去何从,然后来找我和孟律师登记。想留在上海的,我会预支一年薪水给你们;想离开的,我会尽量帮你们搞车票船票;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香港,那最好不过。”

孙霖一直一语不发,等到云观澜话音落下,他才站起来,举杯道:“我代表在场所有的联懋人敬云先生一杯。”

客厅里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了酒杯。

孟聆笙替云观澜斟满酒,云观澜举起酒杯:“希望来日我们还可以在此重聚。天心无改移,人心无改移。”

众人齐声应道:“天心无改移,人心无改移。”

从淞沪会战打起来到今天,已经整整四个月时间,在这期间,经历了华界沦陷,日本强占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以及南京的陷落,大部分人都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做好了打算。

午饭结束后,就陆续有人走到书房来找云观澜和孟聆笙,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

一天下来,到晚上睡觉前,名单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云观澜和孟聆笙在台灯下看名单。

少数人打算留在上海,都是些拖家带口或者年事已高的,他们在上海生活了半辈子,或是仍对上海有信心,或是对到其他地方重新开始缺乏勇气,最后还是决定留沪。

还有约一半人愿意跟联懋转移去香港,都是些技术工少壮派,譬如导演孙霖、摄像师老陈、编剧卫仲衡、演员余玫瑰……云公馆除夕宴上的人,几乎都在。

剩下的人,打算离开上海去内地,武汉、长沙、昆明、重庆……大多是这些城市。

云观澜和孟聆笙商量:“留在上海的人,在华界的家基本都已经没了,租界到底比日占区要安全,可是现在租界大量涌进难民,房租飞涨,就算预支他们一年工资,恐怕也很难应对。反正我们要去香港了,不如,让这些留下来的人住在云公馆里,用看房子的名义,这样他们能省一笔房租,云公馆也有人照看。”

孟聆笙点点头:“都听你的。”

至于去香港的这批人,孟聆笙提议:“虽然上海的仗已经打完了,但现在整个中国都是战区,大家一起走恐怕不稳妥,还是分批走为好。”

云观澜也赞同:“对,先让员工们分批走,我俩最后,况且,我还要帮去内地的人搞车票船票呢。”

孟聆笙在他的眼皮上亲了一下:“有你这样的好老板,联懋人真幸运。”

云观澜淡淡一笑:“有这样一批员工,我也很幸运。”

孟聆笙又翻一遍名单,疑惑地道:“怎么没有纪晗璋的名字?他是什么打算,跟姐夫一起去香港,还是继续留在上海教书?”

云观澜摇头:“我不知道,孙霖也不知道,下午我问他,他说纪晗璋自从姐姐去世后一句话也没说过,也不搭理他。”

孟聆笙有些忧心:“我有点担心他,晗瑜和他是双生子,两个人父母早逝,从小相依为命。不要看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其实幼稚得很,人又偏激。你不知道吧,那年四海大剧院的爆炸案,他也参与了。”

她这是第一次向云观澜提起这件事,云观澜也吃了一惊:“原来是他。”

他沉吟片刻:“我看你和他关系不错,你抽空开导开导他吧。”

他的“关系不错”,说的大约是孙霖和纪晗瑜婚礼上的那一幕。孟聆笙伸手捏他的嘴:“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酸?”

云观澜瓮声瓮气地道:“哪里酸?甜得很呢。”

他说的是纪晗璋放在孟聆笙手里的那一把糖果,孟聆笙心里瞬间柔情似水:“你放心,除了你给的糖,别人给的我都不会吃。”

第二天,云观澜就开始着手安排这一屋子联懋人撤离。

国运飘摇之际,家书抵万金,车票船票更是一票难求,云观澜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搞票子,折腾了大半个月,终于陆陆续续把人都送上了火车、轮船。

曾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云公馆,如今只剩下了云观澜、孟聆笙和孙霖、纪晗璋郎舅两个,以及几个打算留在上海的联懋员工。

仗打起来后,圣约翰大学也停了课,现在仗打完了,学校也迁去了南京路,纪晗璋恢复了教职,每天早出晚归地去上班,孟聆笙一直想找他谈谈,但总抓不住他人。

这天晚上,孟聆笙半夜口渴,走出卧室找水喝,站在二楼栏杆旁,突然看到楼下有人影一闪,她扬声问:“纪晗璋,是你吗?”

那个身影定在原地,她走下楼来,揿亮了客厅的灯。

果然是纪晗璋,正抿着嘴眼神倔强地看着她。

孟聆笙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年幼的孤狼一样,靠耍狠掩饰脆弱。

她指一指沙发:“坐。”

纪晗璋今年才二十一岁,和她事务所的小陈、小静年龄相仿,在她眼里,都是弟弟妹妹。

孟聆笙温声问他:“最近学校里怎么样?说起来,你现在可以叫我一声学姐了。”

圣约翰大学搬去南京路后,和东吴大学等学校暂时合并成了一所,而东吴大学正是孟聆笙的母校。

纪晗璋听不得“姐”这个字,瞬间红了眼眶,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姐姐不在了,你很难过,我完全可以理解。就在一年前,我父亲也去世了,从小我和他关系最好,虽然中间有整整十一年没能见面,但我一直很思念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纪晗璋的眼圈更红了:“我也没见到我姐最后一面。”

学校被炸,砖瓦与人一起化作齑粉,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逃命,他甚至没法给她收尸。

孟聆笙继续道:“我小时候,闯下一个弥天大祸,不得已逃离家乡,和家人断绝关系,并且发誓,今生今世孤独终老。我一直以为,我父亲以我为耻,直到看到他留给我的遗书,看到他在里面写‘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才知道,他到死,都希望我能幸福。”

她把手放在纪晗璋的手背上,轻声道:“我想,你姐姐也一定希望你能幸福。”

纪晗璋反复咀嚼着那句“云生可托”,许久,他抬起头来,对孟聆笙微笑道:“云先生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聆笙姐,我祝你们幸福。”

孟聆笙站起来:“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见。”

纪晗璋乖顺地点点头。

孟聆笙走上楼去,楼梯走到一半,纪晗璋突然又喊她的名字。

孟聆笙转过头来看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手掌舒展开,手心里放着一颗糖:“今天办公室里有老师结婚,给的喜糖,送给你吃。”

孟聆笙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吃吧,我吃糖很挑的。”

后来,孟聆笙曾无数次地悔恨,为什么当初没有接过那颗糖,为什么当时没有问他半夜不睡在干什么,为什么忽略了他一身的寒气和冰冷的手,云公馆里有取暖设备,他如果一直待在云公馆里,手不应该那么冰凉的。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队日本兵列队通过法租界,意图向租界当局施压,一名年轻人身绑炸药手握手榴弹冲进队伍中,引爆手榴弹,当场炸死数名日本兵,而年轻人本人,也被身上的炸药炸成了齑粉。

这个年轻人,就是纪晗璋。

孟聆笙一个上午都在事务所办公,中午出门吃饭,正碰到吴妈买菜回来。吴妈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孟律师,出大事啦,上午有个年轻人把日本兵炸了,自己也死了。”

孟聆笙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忙招手叫黄包车,回家的路上心狂跳不已,像是要从喉咙口蹿出去。

回到家,云观澜不在,孙霖也不在,其他人也都出去了,整个云公馆都空荡荡的,孟聆笙迭声高喊着纪晗璋的名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公馆的门终于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孟聆笙喊着纪晗璋的名字跳起来,然而看到来人是谁,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不是纪晗璋,是云观澜和孙霖。

他们的脸色也很差,尤其是孙霖,一脸的哀绝。

孟聆笙明白了,她轻声问云观澜:“是他?”

云观澜点点头。

他们翻遍了整个云公馆,最后,在地下室找到了东西:炸药包以及手榴弹。

纪晗璋是学化学的,现在又在大学任教,他有理论知识,又日常出入实验室,搞到原料做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天大的难题。或许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为姐姐报仇。

想起那天晚上的那颗糖果,孟聆笙手脚冰冷,心中充满自责:“怪我,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是说什么姐姐希望他幸福的屁话,而是注意到他心里的恨,我就应该劝他去参军,哪怕上了战场,也总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云观澜无言地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后背,半天才开口:“这些东西我们要藏起来,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后面的事情……听天由命吧,我这就打电话给轮船公司经理,让他尽快给我们搞几张船票。剩下的人也不能再待在云公馆了,得另找地方住。老孙,你出去打听一下法租界哪里有房子出租,我们代付一年租金。”

他握着孟聆笙的手腕,温柔地对她说:“我们随时有可能离开上海,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快去安排吧。”

孟聆笙打了个寒噤:“对,事务所那边我还有事要交代小陈、小静,我现在就回去一趟,我们分头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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