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杏花白。
郎骑竹马绕床来。”
周尧将那羊皮卷细细看过,道:“这就是一首普通的童谣,还随手列了一些货物明细,应当是过往商队遗落下来的,里头提到了永康府的茶叶,推算起来,该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
陆追有些疑惑:“何以见得?”
“先前商队西行,都是贩卖江南与蜀地的茶叶,价格昂贵。直到约四十年前,有人发现西北陇州永康府的茶叶也不差,价格相对便宜,路途也缩短了数倍,因此很快就流行起来。”周尧道,“再加上这上头还提到了碧窑的坛坛罐罐,时间不会错差太大。”
陆追点头,又问:“不过既然是近期的东西,为何又要用这种古老的文字书写?”
“这不是古文,是速记法。”周尧笑道,“早年的商队经常用,而且为了保密,每一本账目的写法都会稍做改变。不过近些年商路大开,货物的价格与渠道都不再是秘密,这种文字也就没有谁再用了,我也是闲来无事,才会同老人学了一些皮毛。”
“原来是这样。”陆追了然,“我知道了,多谢周大哥。”
“举手之劳,何以言谢。”周尧摆摆手,“不过公子是从哪里得来这张旧纸?”
“大漠里头捡到的。”陆追道,“还以为与战事有关,没想到只是一张商队的账目,看来是我想得太多,还白白耽误周大哥许多时间。”
“没有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啊。”周尧道,“晚上还要去巡逻。”
待他走后,陆追方才对萧澜道:“数年前八成是有商队不慎闯入了那片沙漠绝境,才会留下这张纸。”至于商人们的命运,不想也知。
“往后将这羊皮纸带回大楚吧。”萧澜道,“烧成灰烬撒入黄河,至少也能一路流过故土。”
“心肠真好。”陆追戳戳他的胸口。
“那是你教得好。”萧澜凑近亲他一下,“打小就逼着我念书,比夫子还严厉。”
陆追先笑着躲开,后又侧身靠在他肩头,晃晃悠悠。
福寿堂内,管事愁眉苦脸,扯过被褥将床上人盖得严实,央求道:“可别再唱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桃花杏花的,吵得隔壁老李恨不得搬回家住。
独臂老妪趁机道:“我那小心肝小宝贝——”
“明天就来,明天就来。”管事连忙哄一句,看着她终于不再闹了,方才松了口气,暗道这福寿堂里所有老人加起来,可都没这一个劳心劳力。
至于独臂老妪的具体身份,陆追在后来也曾问过那幽幽泉四人,却并没有得到答案。人人都说红罗刹在十六岁时才去往幽幽泉,从未提过前尘往事,更别说什么父母双亲。
“当时红罗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何你们都肯听她的?”陆追又问。
“她功夫好,路子广,视财如命,幽幽泉的家底一半都是她赚的酬金。”穷目解释,“而且所谓圣姑,不过是学中原武林立个门派,说出去好听罢了,她可从不管东管西,大家只管一道捞银子。”
十六岁就孤身闯大漠,又从不提往事,照此来推,这母女二人的关系应当也不会太亲近。陆追离开大帐后独自站在沙丘上,又将方才穷目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
萧澜冷不丁从身后将他抱起来,笑道:“想什么呢,傻乎乎的。”
“想那独臂老人。”陆追道,“穷目方才说,红罗刹这么多年来从没提过往事。”
“不愿提的,大多是伤心事。”萧澜道,“先别想了,随我去先锋营吧。”
“东西准备好了吗?”陆追问。
“都在这里。”萧澜扬扬手中的包袱,里头有两人连夜绘制的大漠地形图,还有楚军发动进攻后,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之法,分门别类极尽详实。
然而即便已经详细至此,贺晓在看完整个计划后,却依旧沉默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帐外人声鼎沸,是练兵场传来的口号,慷慨激昂山呼海啸,与帐篷内的沉沉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杨清风坐在一把椅子上,神情悠闲不紧不慢,倒真像个养花种草的小老头一般。萧澜与陆追站在屋中,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也不知这是何种情绪,但就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痛快。
“站着干什么,坐吧。”杨清风道打发萧澜,“去,自己搬一把椅子来。”
“将军?”陆追试探。
“催什么,我同澜儿说了多少回,行军打仗急不得,怎么连你也犯了这毛病。”杨清风一招手,慢条斯理道,“过来,陪师父一起坐着等,等将军慢慢想,慢慢想明白了再慢慢说,不急。”
萧澜心里暗自一愣,带着几丝不确定,又看了一眼杨清风——他说这话时虽笑眯眯又慈眉善目,态度可亲似是处处维护贺晓,可不知为何,语调听在耳中却无端就有些刺耳,甚至有些……刻薄。
陆追也觉察出几分端倪,再看贺晓,却还在盯着那地图看,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三人的对话。
“饿了吧,不想等就都去吃饭。”杨清风又道,“今日算你们两个小崽子运气好,厨子在煮羊肉汤。”
“也行。”陆追拉住萧澜的手腕,“那我们就先去蹭顿饭吃。”
杨清风乐呵呵一摆手,继续不紧不慢喝茶。
两人离开大帐,走了老远一截路,陆追方才道:“怎么回事,吵架了?”
“不知道。”萧澜疑惑道,“按理来说不应该,贺将军平日里对师父极为尊敬,而且这兵荒马乱的,寻常人起争执也就算了,大军统帅还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
“那是为什么?”陆追想了一阵子,又道,“慢慢想慢慢说,什么都是慢慢吞吞,师父这么说,会不会是存心在激贺将军?”
经他这么一提醒,萧澜倒也反应过来。西北军在这里不进不退干守将近两年,连自己都有些憋屈,更别说是师父——若换做是他当年,只怕早已率军杀入了盆地最深处。
“师父虽说是皇上亲自派来西北,可毕竟毫无官职,”陆追道,“即便有再多想法,贺将军最后不点头也是白搭。”
“那你觉得,这回师父能说动他吗?”萧澜问。
“谨慎有谨慎的好处。”陆追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至少不会输。”
不输就没有大的过失,也没有大的风险,除了大军饷银劳民伤财一些,边关百姓穷苦忐忑一些,也不会有其余更严重的后果。如此多耗几年,耗到夕兰国熬不下去先行撤兵,边境就又会恢复短暂安稳,百姓继续在胡匪的抢夺中胆战心惊过日子,如此日复一日,直到西北部族再度强大集结,那么局面就又会回到此时此刻。
虽然历史本质就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可有的轮回轰轰烈烈,有的轮回却憋屈窝囊。陆追觉得在这何种时候,自己颇能体会皇上的心情——每年大把大把的军费拨出去,西北的局势却没有任何改变,大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压根不愿主动出击,小小一个夕兰国就能牵制住大楚几万兵力,这种事情多想几回,只怕头发都要多白几根。
“吃饭吗?”萧澜问。
“没心情。”陆追道,“不想吃”
萧澜一笑,又问:“那若师父这回依旧说不动,你打算怎么办,不吃不喝了?”
陆追盘着腿坐在地上,单手撑住脑袋:“我能怎么办,顶多催你回王城去考个武状元,等将来有了一官半职,再重回这西北打仗。”否则两个吊儿郎当江湖客,即便有十成十的胜算,插手军务也是不妥。
“为夫仕途不顺,”萧澜忍笑摸摸他的脑袋,“真是委屈夫人了。”
陆追撇嘴:“嗯。”
领不到饷银就算了,遇事还做不得主,跟了你实打实挺吃亏。
萧澜伸手让他靠过来,脑袋也抵在一起。刚来西北时自己尚且稚嫩,的确跟着贺将军学了不少东西,包括他的爱兵如子与小心谨慎,可两年之后的此时此刻,他是当真热血沸腾,想要去大漠深处酣畅淋漓厮杀一番——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为名为利,只是单纯不想浪费这老天爷给的绝好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过可惜。
陆追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按过骨节,最后叹气:“罢了,先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