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2-09(1 / 2)

 晚上八點一到,受診者便聚集在候診室中,他們不發半點聲音,一切都聽從院方人員的安排。

一刻鐘後,助理開了門呼喚弗奇翁子爵進去;又過了兩刻鐘,早先年輕助理則接著要愛力克進去,愛力克看見對方心事重重,只放了一半的思緒在這份工作上,心中不禁嘀咕著對方散漫;然後,再兩刻鐘,斯菲爾夫婦也被助理庸碌如螞蟻攀爬的聲音帶入了診間,此時珍不再向克萊德索討踏入診療室的信心與支持,她的身子雖由丈夫攙扶、眼神卻不經意地望向坐在辦公桌後的波弗,波弗向珍點點頭,希望對方可以安心接受關於血療的安排,而珍也滿足了,遲鈍的步伐稍稍加快了些。等門一關上,湯瑪士與波弗又再次獨處了,盡管事態非他們所願,不過兩人確實需要一點獨處時間來消彌早先發生的尷尬事件。

尷尬的事情太多了。波弗喃喃地說著,不過湯瑪士不予理會,他只僅僅是呆愣地攤在椅子上,雙腳大開、毫無紀律可言。尷尬的沉默無盡孳生,覆蓋了油燈的光芒,此刻它雖是無聲,卻有如蚊蟲般在活人的耳邊搔癢。

候診間是由採光室改建而來的產物,有鑑於原建物本身就是作為別墅之用,房子裡無處不是愉悅宜人細節,更別提是一處專門用來度過漫漫白晝的小窩,因此與其說這裡是個等候區,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會客室。這裡沒有惱人的花紋壁紙,粉刷平滑的白牆與裝飾木構造主導了空間,六張簡約的軟綠色墊靠椅擺在入口兩側,隨興又愜意,而等候室門口的木桌落落大方,靠在牆邊的櫃子中裝滿了各種整齊劃一的資料。尤其是那座外凸的三面窗,略為混濁的玻璃面阻擋了夜晚的風聲,風雖凌厲、卻也在窗阻嚇變得溫柔,若是早上,人們還能由那座窗台看見戶外的野林景致,正如此房當初設計的目的,採光室就該如此舒適。

但在湯瑪士跟波弗兩人眼裡看起來不是這麼回事。他們一個失了半條魂、一個心事重重,在他們眼裡,整個房間除了陰鬱之外一無所有。

一會兒後,波弗再度出聲說道:「你失控了,湯瑪士。」

「我沒有。」湯瑪士抓緊了懷中的肩包,那裡頭就只放著一本破書與一枚不能用的劣幣。

「別害羞,孩子。」

「我沒有。」

「啊,跟你這樣的傢伙談話真令人惱怒。你現在想喝點血嗎?」

「我沒有。」實際上湯瑪士不太確定自己在回應什麼事情。

波弗見狀後便彈了兩下響指,像是叫喚著半馴化的野生動物一樣吸引牠們的注意,這時他已經不太想玩諷刺這套了。波弗問:「湯瑪士,你改變心意了嗎?當然,你沒有選擇權,我只是問開心的。」

「什麼?」

他嘆了口氣,隨即又跳到了下個問題:「剛才真是瘋狂,你認為呢?」

「不,一點也不。」

「睜眼說瞎話,你這是在玩弄我倆的小命,親愛的......唉,異端知識、上位者的力量之音,雖然先人卡爾曾保證過,用符號記錄上位者之音能讓人類在不至於瘋狂的情況下理解祂們力量與存在,可是這不過就是急毒與慢毒的差異罷了,而你就是很好的例子,湯瑪士--所以,不要再搞這種花招了,不要聽信聲音的指使,那會把我們都給害死的!」波弗在一旁的書櫃漫不經心地找書。

「很高興你這麼關心我。」

「狗屁。嘿,你識字嗎?」

「一點點。」湯瑪士才說完話,波弗就扔了一本書到他腿上。

「《論理性與邏輯》,對你有好處。」波弗選了一張靠近湯瑪士的位子坐下。

「我很理性。」

「你只是個瘋子。有多少人對你說過這句話?坎貝爾醫生曾對你說過這句話嗎?」

「他不敢說。」

「可笑,可笑的男人,你們倆都一樣。」波弗頓了幾秒,好像在細細品味這句話的確切性一樣,「說起來,我還沒聽過你的故事呢,湯瑪士.史瓦茲下士。」

「故事?」湯瑪士的語氣空空如也,彷彿事不關己。

「還喜歡史提勒的生活嗎?」

重頭戲來了。波弗想著,他並非一直期待這一刻,蒐集故事是他的本性與任務,但卻不是輛重壓心頭的馬車,如今他也只是剛好找到了時機開口,時間抓得又準又實在。如果命運就是要波弗開口、張耳,那他又何樂而不為?盡管波弗預想了湯瑪士會出言抗拒,就算不出聲,至少也該對此產生反應--波弗讀著秒,時間黏膩,寂靜無邊--不,湯瑪士什麼都沒做,他動也不動,落在窗上的視線麻木無情。

「你要故事,」湯瑪士的聲音壓過地板,輾的房間不禁無聲哀嚎,「那你得給我一個明確的理由。」

波弗笑了笑,畢竟肯溝通就這是個好兆頭。「當然,理由。我會跟每位受診者確認他們受血的決心與目的,通常是傾聽病史、或者促使受診者尋找雅南的原因。」

「你指定史提勒。」

「一場惡夢、一個落空的渴望、抑或威脅留下的可恥印記......啊,恐懼,這才是你們到達此地的原動力,實際上生命本就是受了恐懼驅使才得以存在,畢竟人若不恐懼,就不會想到要求生,那樣的生物甚至比一株小草還不如;若你們不恐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絕望與空無,你們不就不會想到要從異端之血中獲得新生,這股驅力推動了生命之輪,總歸來說,就是因為我們看見了恐懼、察覺到了恐懼的形象,求生意志才會啟動,引導我們走向所謂的真善美。湯瑪士,人類是恐懼的奴隸,而會選擇求助於血的人,更是恐懼所飼養的家畜。」

「那雅南人不就都是畜生了?」

「呵呵呵,我們只是群自大狂,湯瑪士,再者,血是大雅南地區的文化基礎,它是醫藥品、日常用品、甚至是一種身分象徵,但對你們來說,這一切根本就是****......而你們願意****,那我又能說什麼呢?」

「我可敬的修士大人啊......」湯瑪士的尾音微微搖晃。

「來,說吧,你還清楚自己在史提勒瘋人院待了多久嗎?」

「......可能有一百天。」

「準確而言是一百二十一天,假如史提勒瘋人院的病患資料沒有誤填,亨利.傑克曼在一月三十一日當天將名為舒藍.提爾的精神病患--也就是你--送入院區,直至六月一日才由管理人尼可丹.伊佐羅(NikodemJezioro)註明失蹤,最後再扣掉一天搜索日,你的住院日期總計就是一百二十一天,頂多有一天誤差,提爾先生。」

「一百二十一天。」

波弗看準了湯瑪士無意隱瞞,因此就大膽了起來,態度也變得自在多了。如果說只是一份紀錄,安息會該找的都已經找齊了,無論是住院時間、病因、主治醫師、治療方法、甚至是治療過程與結果,沒有半點遺漏,但今天波弗要當事人說故事,除了想找到傑克曼對湯瑪士進行的秘密實驗外,為的也是求得一份自白。究竟湯瑪士如何置身當中?他體驗到了何種經歷?若沒有這些資訊,故事就只是一份純敘述,既無聊、又乏善可陳。

「你覺得自己在史提勒瘋人院裡究竟是個正常人、還是個瘋子?」

「瘋的。」

「怎麼個瘋法?」

「我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不要戲弄我,波弗,不要。」

「你可以叫我吉伯特,親愛的湯瑪士。況且這也這不是戲弄,我是以你擁有客觀理性的前提下詢問你對於過往經驗的理解程度,儘管你曾拒絕承認自己的道德認知已脫離世俗規範,但今天名為湯瑪士.史瓦茲的男人承認了過往作為舒藍.提爾的心靈乃屬瘋狂狀態,你承認自己瘋了,那麼你又是基於什麼樣的證據而接受了這項事實?既然當時你是瘋的,那訴說過往瘋狂的、當下的你又處於什麼狀態?」

湯瑪士露出一絲苦笑。「太複雜了,我聽不懂。無論如何,我很正常,吉伯特。」

「希望不是因為我的求知慾使你變得如此顛三倒四。」

「......我很正常,至少我知道,屬於弗蘭姆的湯瑪士還保有一小塊不受打擾的淨土。瘋狂,那是血的一部分,而我相信......那也是我,同樣也是一個可以控制的我。」

「但你失控了。」

「我沒有。吉伯特,為什麼你就是不懂?」

「瘋子責怪別人什麼都不懂,這也不是新鮮事了,」波弗可以確定,雖然湯瑪士的邏輯錯亂,但精神狀態至少是相對安全的,「抱歉,我有時就是不懂得怎麼當個好聽眾。所以,現在你還願意跟我談談那段往事嗎?......我聽說過,在那地方,傑克曼對你做了某種秘密療程。」

湯瑪士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就只是抽血,他只負責奪走我的血,此外他對我唯一的治療就是割斷我的氣管......那真的好不舒服,他不讓我說話、他不肯接受我懇求、他什麼都不想聽,當時我好像就準備要當一輩子的舒藍.提爾了......吉伯特,我是湯瑪士,我不是舒藍,我很乾淨。」湯瑪士繃著臉,像隻嚇傻的貓頭鷹。

「對,你是湯瑪士,至於乾不乾淨、我就不敢篤定了。」波弗想起湯瑪士最後一次洗澡是上週的事,他還記得很清楚,那場夢魘入侵事件讓湯瑪士成了個半死不活的泥雕像。

「如果可以,我真想泡個熱水澡。」

「晚點我再請人替你燒缸洗澡水。所以,關於傑克曼的事,你認為如何?」

「別談他了,那個可憐的傢伙。你剛才叫我舒藍嗎?」

「不,我叫你湯瑪士。」

湯瑪士用他的大手洗了洗臉,他察覺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當然,你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抱歉......總之,吉伯特,傑克曼死了,他把自己奉獻給了他最鍾愛的宇宙。多麼可笑,當初他真的想要這麼做嗎?那個狗娘養的到底做了什麼大事?我相信你肯定比我更清楚答案,修士大人。」

波弗點點頭。時間還多、整個晚上都是他們倆的時間,因此波弗分了點神在剛才進去的三位受診者身上。不知道他們的初步療程進行的怎麼樣?波弗想著,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半個人捎來消息,盡管沒事就是好事,但今天的狀況不太對勁,現在波弗有個直覺,他認為自己再三檢查一下整個作業流程的執行狀況,此外還必須把湯瑪士跟其他血民分開才行,免得那個男人擅自把惡夢給引過來。

「你害怕何事,湯瑪士?」

「治療。」

「治療?」

湯瑪士沒有進一步地回應波弗的疑惑,於是波弗繼續問:「史提勒的人用什麼方式治療你?」

「......他們......」一股寒意凍徹了湯瑪士的五臟六腑,就是這件事了,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只能在"治療"面前當隻可憐的小老鼠,「......他們有許多治療的好法子,疼痛療法、衝擊療法、水療法、藥物療法、沉默控制法、又或者勞動教育、道德懲戒,什麼都有,吉伯特,好多種方法!醫生,我不想被治療,我沒瘋,我不是舒藍.提爾,我叫做湯瑪士啊!......治療,吉伯特,你一定不陌生,可是我覺得很陌生,我好害怕,請問血療能讓我不再害怕嗎?我想把治療給淹死,那東西好可怕;吉伯特、吉伯特,我要把事情給說出來,你想聽嗎?你會不會認為我瘋了?」

「慢慢來,湯瑪士。你就是湯瑪士.史瓦茲,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湯瑪士的心頭一空,喉嚨卡了團黏稠的空氣。「愛德也這麼說的。他什麼都相信我,那個蠢蛋......嘿,吉伯特,你曾保證過不傷害愛德華,但我還要你多加個承諾,那就是:假如他陷入我留下的恐懼,請你們一定要幫助他脫困......」

「我保證。」波弗回答,心裡則猜測著愛德華.坎貝爾到底還能在塔拉尼斯惹出什麼麻煩。

「很好。」

「請繼續說吧,湯瑪士,我正在聽呢。」

「......恐懼。在裡頭,我是個瘋子,所以我必須被治療,合乎邏輯。下地獄的開端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一覺醒來,我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一間小黑房裡,身上還穿著令人發癢的束縛衣;那個房間無比漆黑,明明有扇小鐵窗,窗子在白天的時候總是投射了一道光束,但房間裡為什麼還是這麼黑?原來那道光也是狗娘養的勢利鬼,它不屑與我為伍,它不會照亮我所擁有的黑暗......黑暗,儘管那沒有持續太久,可是我往後卻得天天和它見面。那是一開始,接著,在那待了一段時間後,我就被人給拖了出去了......那些醫療人員將我帶到了一座大水池前,他們開口、跟那雙眼一樣空無的嘴巴好像在說些什麼,一開一闔地、全都是難以辨識的吱喳聲,等他們談夠了,有個大個子就試圖淹死我。水下、水上、水下、水上,肺裡的空氣都被擠出來了,水下、水上、水下、水上......治療室好黑、水好冰,吉伯特,我什麼時候才會死掉?水下、水上、水下、水上......他們想要看到我的表現,是嗎?那一雙雙眼睛、一道道影子......該死,我詛咒你們!我就在你們賜予的小豪宅裡下詛咒,惡魔!--啊,可是,這不就是我應得的嗎?別白費力氣了,我早就瘋了,瘋子才會接受治療,我接受了治療,我瘋了......嘻嘻!......嘻呵呵呵......

喔?對,我在接受治療,那是第一階段,吉伯特,很棒的開始、以及數之不盡的反覆!直到幾天後醫生說我夠冷靜了,就決定讓我加入勞動教育,也就是工作。要變成一個有用的人,湯瑪士,對,我接受治療的目的就是要變的有用,所以我必須有個工作。工作是好事,盡管在滿是石頭的爛田耕作真是一團狗屁屎蛋,然而我終於找到了一個願意接納我的地方,而且還有人可以正常對話!

正常、正常人,瞧我說這句話多彆扭?在瘋人院談正常?但他們不知道,院裡有的可不是只有不可理喻的瘋傻子,裡頭也有不少普通人,然而若你要說病人與遊民都是瘋子,那也不算錯,畢竟有哪個正常人會在此地忍氣吞聲?如果可以在那工作一輩子......真是瘋了!我恨他們!為什麼要盯著我看?我沒瘋!......有工作真的很不錯,只可惜我素行不良,做不好正事;我恨他們、恨這份可怕且高壓的無償勞動,我能吃的只有餿食,我好餓,只是那一點點根本就不夠的。我想要血,於是我咬人。

咬下去,吉伯特,我必須這麼做。你說我瘋了嗎?都是血的錯......都是亞歷山大、都是蓋斯柯恩的錯!不,我沒有說我不瘋,我只是沒犯錯,所以那些人憑什麼又把我關回黑房?充滿排泄物的、黑暗的小房間,我在那到底又關了多久?這段期間......我們的好醫生又試了多少治療方法?那是處刑、還是治療?我還記得那些手段--灌腸,也許是因為我身體不潔才會犯下這些大問題;鞭打,我必須改正錯誤並記取教訓;鎮定劑,增強自制力、壓制暴力思想;勞動,消耗過剩的精力;又或者是那親切的水療,我得藉由窒息的痛苦與寒冷來強迫自己變得更正常些,就如同所有的治療方法--喔,傑克曼,這是你指使的嗎?你想從我這獲得什麼?......吉伯特?吉伯特?你相信我嗎?不,你不是愛德華,你不會相信我的話......」當敘述來到盡頭,湯瑪士的聲音便越來越小、越來越急促,他的話語積成一群嗡嗡作響的蜂群,黑壓壓地淹沒波弗的心靈,最後,湯瑪士瞪著波弗,敵意毫無預警地激增。

「我會,我相信你的話,湯瑪士。」波弗感到口乾舌燥。

「不要叫我舒藍!」

波弗極力想爭取湯瑪士的信任,他知道,故事還沒完結。「聽著,湯瑪士,我在傾聽你的故事。就讓我也如同坎貝爾醫生一樣分享你的恐懼吧。」

「......這些事的細節,我從來沒告訴過愛德。我不想折磨他。」

「可是......你信任坎貝爾。」

「他不該忍受我的恐懼!」湯瑪士大吼。

「那就全跟我說吧,把你不想藏住的東西都告訴我。」

「你懇求我?」他的笑容異常扭曲,好像讓人用筆隨便勾上的一個彎。

「是的,我懇求你把故事說完。」

「吉伯特,你真奇怪,你是不是瘋了?」

「或多或少吧......」

「哈......或多或少......對,你瘋了,你們都是瘋子。修士大人,你怎麼能把沒有轉折的歷程當作故事?我的瘋人院生活只有無盡的墜落,你一唯能聽到的......不過只是一則低俗的笑話。上帝拿我當玩笑,祂派我到戰場上成就自欺欺人的正義,等大勢底定後就奪走了我的所愛,說那是你犯罪的苦果,因為你的正義是假正義,你們膽敢用我的名行惡,這比念著誦經的****犯還可惡!......接著祂就給了我詛咒,然後祂問,湯瑪士,你為什麼要欺騙我?--不、我沒有,是你把我造成這樣的,祢給了我詛咒與厄運!--聽了我的控訴,祂不再出聲......喔,我到底在說什麼?吉伯特,我說到哪了?」

「上帝不再出聲。」波弗想,湯瑪士就跟蓋斯柯恩一樣,信仰著一個全能且唯一的父神。

「對,無恥的神明!祂天天看著我發抖,只想從我口中騙出一句"神啊,請寬恕我、救救我!"......那你的神呢?吉伯特,你們的女神就像我的上帝一樣無恥嗎?」

波弗避而不答,他反倒緊抓著湯瑪士的故事不放。「湯瑪士,那場的激進治療持續了多久?我相信你曾有段時間從院區裡消失了,當時你去了哪?」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

「我想史提勒的醫生們並不誠實,至少他們很擅長偽造醫療紀錄。」

湯瑪士的綠眼凝視著波弗,那雙陷入眼窩的金綠色眼眸引發了片刻沉默。「治療從未間斷,至於消失......也許我不是消失,而是被埋住了。我不曉得他們到底是哪來的這種想法,我猜是傑克曼,那個可怕的老東西!總之,有天我被帶了出去,當時那些院內人士早就已經不把我當成一個人了,我是一隻癩痢狗,只需要用一條鐵鍊拴住了脖子與雙手即可,甚至連束縛衣都不需要,狗為什麼要穿衣服?......我就這樣,在他們拖行下不甘不願地跨出了圍牆。外面的世界真的存在嗎?不過就是在牆後住了幾個禮拜,我竟然會連一棵樹都會害怕?樹,我曾經是它們的天敵啊,哈哈!樹,還有蕨與草,它們拼湊成了一片荒林......那段路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蚊蟲,陌生與腐朽的氣味無所不在。那裡就是外面嗎?多麼掃興的鬼地方?

等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我看見一座木棧橋,橋下沒有水、只有一片由茅草與蘆葦零星覆蓋的濕泥地,此時橋旁的瞭望平台留了幾個醫生,傑克曼也在裡頭,他就在那和那群專業人士竊竊私語,粗工在旁邊準備了一些雜物,有繩子、有木樁。原來我要去的既不是地窖、也不是什麼孤絕的湖島,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露天牢房,我的終點就是泥沼。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守衛強迫我走在棧橋旁,而他則在棧橋上拉著我。瀝青似的爛泥從我的腳趾縫溢出,接著淹過腳踝、小腿、甚至到了膝蓋。我說我走不下去了,再繼續前進,我會困在裡頭!當然,他們不理我,他們笑我;我打算壓低重心,讓鍊子拉不動我的身子,但我餓極了、餓的完全無法反抗,那本是一個大好機會,我身上唯一的束縛就是那條狗鍊,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然後,泥沼越來越深、壓在我身上的泥巴越來越厚--突然間,我再也動不了了,我喘不過氣來,腰下的泥巴緊緊地吸住了身子。

終於,傑克曼開口了,他說這片泥地是專為乖戾份子而存在的好地方......我會......我會和其他人一起留在這。這裡有其他人嗎?我躲在棧橋的陰暗處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想找到他們說的......其他人......為什麼沒有?也許本來就沒有,是不是?不,到處都是人,可是我怎麼看不見?獄卒把我留在這片荒地裡、像隻怪物一樣關在惡臭的泥攤中,附近到處都是聲音,到處都是眼睛......喔、喔......喔......我被困在那多久了?好冷、好不舒服!......幾天後,我見到了上帝,祂就躲在岸邊的茅草堆中看著我,對我隱隱發笑。

我問,祢笑什麼?喔,你看見了什麼好笑的事?看見一個人吃著沾滿泥與蛆的垃圾、看見他發著抖地啜飲泥水、身上沾滿了爛泥與穢物,這很好笑嗎?對,祢必須笑,這一切都是為了祢而存在的!我是祢謙卑的丑角,來到此底就是為了完成祢賦予我的使命。

吉伯特,祂真是殘忍,竟然給了我一顆心而非一枚發條,祂給了我五年的時間證明自己只是個笑話,屬於祂的笑話。我一生庸碌,為的就是那一刻,為了在那一刻承認自己......不過是隻野獸......吉伯特,我不是人類,我只是個小怪物......是野獸......」

故事結束。這就是湯瑪士的恐懼,在生死邊緣掙扎、強硬地抓著作為人類的理性美德不放,但他做為人類的自尊卻早已在那灘泥中粉碎殆盡。他徹底失敗了,湯瑪士並非從來沒絕望過,可是那是連絕望都不存在的虛無感,彷彿生命從不存在,一身空殼徒留恐懼,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只求死時仍有恐懼相伴,因為所有的存在無非就是蓋在身上的糞土,在那之中,唯有遭其掩埋的恐懼才是真的。

「我很遺憾。」波弗說。

「我沒發瘋。」

「是的,你沒瘋。」

一陣子後,湯瑪士從回憶的魔爪中脫身,他有點忘了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湯瑪士搖搖頭,柔如棉絮的笑意浮上面容,他感覺不到滑落臉頰的淚水,他顫抖的呼吸與嘆息是遙遠的呼喚,喚著名為湯瑪士的人繼續擁抱痛苦,否則他將會就此消失、化為塵埃。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