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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2 / 2)

「我沒瘋,吉伯特,你相信嗎?」

「我相信。」

「愛德也這麼相信,可是他越是相信,災難就越是逼近。但我不介意你認同我、相信我,因為我討厭你,吉伯特。」

波弗手指發麻,他瞥眼瞧了放在扶手上的雙掌,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握的緊緊的,發白的指節搾出了汗水。波弗在心中呼喚著聖母,如果衪存在,就不該容許這場鬧劇存在於世上,然而聖母不存在,在這塊地上,唯有亞丹的無形之軀擁抱著萬物生靈;既是無形,又何來擁抱之舉?血之主是不合自然邏輯的,所以波弗情願相信聖母,至少若是那位三相母神,就不會容許湯瑪士留在這世上。他太接近宇宙了,他冒犯了人類的存在意義,將來湯瑪士又會成為什麼東西?波弗一心以為的好棋不過又是不知名的上位者在後頭推了他一把嗎?

「小心了,湯瑪士,小心你的恐懼,」波弗試探著,「若你即恐懼,我們要如何信賴你?難道你就不會投靠那群恐懼之神嗎?」

「如果衪頣意拯救我的朋友,我不介意成為一個惡魔。」

波弗一臉傲慢,對湯瑪士的墮落不屑一顧。庸俗,波弗想著,可悲。「你……」他才準備開口,一陣異象便擾亂這場對話。

空氣中傳來一股振動,光影化為浪濤襲來;那只是剎那之事,彷彿水波盪漾。波弗住了口,他緊盯著湯瑪士,像是那位大漢就是引起水波的大石一樣,而湯瑪士則注視著那道通往診間的門。

再幾秒——有聲音如此說道,吉伯特在看向門扉的當下誤以為是湯瑪是開口了,但那聲音太過冷漠、深沉、溢滿不可否定的權威性,就像一位醫生。果然,幾秒後有個醫療助理匆匆出來向吉伯特耳語,說剛授血不久的斯菲爾夫人出現了下腹疼痛、腹腫脹的症狀,醫生判定是懷孕了。

「懷孕?她的經期甚至才過沒一週啊!」波弗不耐煩地說。

助理臉微微一紅,他雖是個從醫學子,但年輕的他仍恥於說出關於女性的生理現象,那實在有些下流。「維克多醫生也是個經驗豐富的助產醫生,經……生理期的問題有很多種解釋……」

振動加劇,燈火隨之顫動,窗面的玻璃如浮沫般彈跳,振波由長而短、由緩而急。最後,混亂收束在一聲長嚎,嬰兒的哭叫聲貫穿了眾人耳際,無論怎麼捂都擋不住;那聲音就像是他們自己喊出來的一樣,懼怕、可渴、無愛無恨,它在問:誰來給我溫飽?誰能賜我一份臨世的安慰?

「快,快離開這!」波弗大喊——田裡有一片影子,影子裡有一群小矮人,他們造房、他們工作、他們創造了一座小羅倫城——他敲打著頭,波弗要自己別著了幻覺——小羅倫城到處都在鑿井,長著獸頭的小人兒蹦磞跳跳,不久後井裡湧出了血,他們欣喜若狂——波弗低吼:「別想用小孩子的故事來嚇我!」

他看了一眼助理,小羅倫城的居民此時已在助理身上挖出了一個個深坑,他在牆角喃喃著,樹芽從洞口爬了出來,窗面伸出了一條條細比織線的繩纜,人在舞、橋在造,整個房間都快給瘋狂的羅倫城給佔領了。

「好故事,吉伯特,」湯瑪士抓住了波弗的手臂,將他從椅子上給拖起身,「但我們該走了。」

兩人狼狽地跑上走廊,但異象緊追放,此時黑漆漆的廊道如白書明亮,燈火卻只是團裹著黑霧的圓球;怪誕的生物在天花板上舉辨慶典,狐狸律師、鳥修士、住在蛋殼裡的樂團大張旗鼓,半是人類半是蟲獸的魔鬼在它們的血井前又跳又叫,又一個城邦興起、又一場鬧戲揭幕。簡直就是一場惡夢。波弗心中有了最壞的打算,於是他回頭要叫湯瑪士先隨他一同找到出口,其它的事以後再說,但波弗卻看見湯瑪士遲頓的身影正往小人兒群聚的方向前進,有些小東西已經沿著繩索爬上它們的天空了,湯瑪士碰的它們又罵又叫,面對那頭龐然巨物,小人兒的火鎗兵與弓箭兵從城中魚貫而出,士兵們閃亮亮的盔甲上掛滿了勳章、口中嚷嚷著死去的古國語言。

「走這,吉伯特,別信了幻影的話!」湯瑪士嘻嘻哈哈地往小人兒的內廊過去,小羅倫的尖塔反覆輪生,不知何時它們的城已經沿著上下左右長了一圈,在明亮廊道的深處泛著黃光,隨距離增長,城裡的時間就越晚——正午、午後二時、三時、四時、傍晚五時、五時半、六時、六時半——黑夜,月亮升起。

火砲連城。湯瑪士雙臂護頭,煙硝讓他咳個不停,他不懂,這條路為什麼走完?細針似的箭及砂子般的孑彈紮的他混身是傷,湯瑪士的笑聲七零八落,最終成了哀嚎。

波弗冒險衝上前將瘋癲的湯瑪士給拉出了那條走廊,他一邊忍著那群小怪物的騷擾、一邊咒罵湯瑪士。

「吃下去、給我吃下去!」波弗把藥罐塞進湯瑪士嘴裡,「現在不准瘋,不准!」

「不要吃藥!不要!」

「你要是我兒子,我肯定把你打到屁股開花!不長進!」

好不容易,他們兩逃到了外廊,夜歸夜、光影復位,波弗一手將湯瑪士扔向地板,接著又是跺腳又是對空氣叫罵,等他也吞了幾粒藥後才恢愎了冷靜。

波弗氣喘吁吁地問:「湯瑪士……你醒了沒?……我已經搬不動你這大個子了……」

「還行。」湯瑪士低聲回答。

「別摸了,我幫你拔。」波弗跪在他身旁看了會兒,那些小針箭埋在衣服裡,密密麻麻像片小草原,箭尾還是用上好的稚雞羽做的。「算了,晚點我再找人幫忙。」

「小孩要生了。」

「是、是赤子,湯瑪士,你的幻影先生沒跟你講過這件事嗎?」

「有,他說那是亞丹的私生子。」

「祂大人可真仁慈,選在這時候賜給我們聖子,啍!」

「你們想要它嗎?」

「是它想要我們才對。走,我們快去找斯菲爾夫人。」

鎮定劑讓湯瑪士獲得了片刻平靜,他的狀態絕非理性,藥物僅僅是切開了他對感知能力,現在湯瑪士就像在滾水中打轉的冰塊,他聽見水泡在耳邊爆破,但卻什麼也做不了。

剛才幻影說:祂要來接你了,亞丹之子,祂要派衪的私生子來接你了!還不快來,來吧,蠢蛋!

「吉伯特,那是陷阱……不要跟著幻影起舞。」

「那是你的冤魂,不是我的。而且我告訴你,湯瑪士,要不你就在這等著該死的月亮或亞丹來找你,要不就是你去找祂們,看看這,要是窗子是通的……」波弗抽了腰間的獵刀以柄頭猛敲窗面,盡管窗破了,但破碎的玻璃碎片卻停在半空中,「很抱歉,不通,就認命點吧!」

「即然如此,你給我待在這,我去、我要去執行我的任務,」湯瑪士從地上爬起,「吉伯特,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我的斧刀手啊,你只是個瘸子啊!你一個又病又瘸的傢伙能成什麼事?」

「瘸?我要你瘸!」

湯瑪士一拳揍了波弗的上腹部,波弗不禁悶聲一哀,剎那便失去了反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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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瑪士將波弗扛在肩上,趁小羅倫城追來前,湯瑪士一跛一跛地往反方向走去,他思索著在什麼地方擱下波弗才好,等小人兒的喧鬧聲遠去,湯瑪士又聽見了一股嘈雜聲傳來。聲源不像是夢魘,至少不是個有威脅性的夢。是波弗的人馬。

不久後,他預期地與契普曼等人碰面了,跟在契普曼身旁的還有漢門和愛力克,他們倆一臉驚魂未定,漢門老朽的樣貌活像個被火燒過的蠟像,白髮亂成了一團,而愛力克則像去了半條命,原本綁得風流的馬尾叉了幾絲髮絲,見到了湯馬士彷彿撞鬼了一樣。唯獨契普曼始終如一,若不是有這麼一個冷冰冰的角色,只怕旁邊兩位就撐不到現在了。

湯瑪士急著把波弗交給對方,並說:「小心赤子,它帶著惡夢過來了……離開這裡,你們安息會有方法能離開這鬼牢房吧?」

契普曼回答:「我就是方法。走,該開門了。」

湯瑪士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行的通就好。「那就快走,別磨蹭了!」

「但你得留下。」

「留就留吧!」

契普曼眉頭一皺,他抓住對方的手重申:「我說——你——那把刀快收———留下來,湯姆!」

「你叫我什麼?」

「有什麼不對嗎?湯姆?」說話的人是愛德華,抓著他手的也是愛德華。

在湯瑪士眼中,所有人都是幻影。「該死……」

「怎麼了,史瓦兹先生?」

「你們,出去,我回去找斯菲爾夫婦,你們快出去!」

契普曼遲疑了半餉。「好吧。輸血室與病房相連,他們就在候診室的西側,只是我很懷疑現在它是否還存在就是。最後,請記住,出口就在煦曰之下,史瓦兹先生。願亞丹仁慈。」

湯瑪士目送他們離去,隨後他盲目地在館中打轉。幻影的目的巳成,他已是夢魘的囊中物;他不孤單,因為整個黑夜都伴在他身旁。

原本湯瑪士打算繞過小羅倫城從北側接近,可是走西向東、行北往南,空間全都亂了套,而每扇門後有的也不過只是他人的夢魘,那些人不只是發狂、還是發狂至死,在那片死寂中,哭聲、笑聲、哀鳴、怒嚇,人類心中最荒謬的遭遇及想像全壓縮在這棟屋子中。忽然間,湯瑪士感到羞愧,因為此舉無遺是在窺伺他人見不得光的隱私——鎮定劑的效果慢慢達到高峰,湯瑪士對夢境的認知逐漸簡化,原來的恐懼及道德上的矛盾成了單純的不潔感——下一扇門後頭展示的是一處土磚陋室,此時一位年輕力壯的湯瑪士站在室中揮舞著斧。

他砍死了兩位活生生的至親還不夠,於是他雕了幾百座他們的人像,人像的姿態千百,一名少年從出生到上學、一名婦人從年青到年老,它們的木嘴呢喃、但沒有哪個雕像喊著他的名字。等年輕的湯瑪士湊足雕像數量,他就著手摧毀它們。那些木雕一個個粉身碎骨,它們碎裂的身軀中滲出了大量的玫瑰色樹液,樹液沾滿了湯瑪士外露的手臂與臉頸,和著汗水、木屑,看起來骯髒極了。

不久後,年長的湯瑪士衝進去把年輕的自己給殺死了,然後他執起大斧,接著剛才的他未完的工作,他卸下外衣、將破爛的袖子捲到肩頭,此時年長的他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精壯,他先是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休息了會兒後,他取木、雕木、毀木,直到那扇門打開,年長的湯瑪士絕望地看著這一切,而後他怒火中燒,一聲不響地就衝了進去把年輕的自己給殺死——

——真正的湯瑪士在看明白後便關上了門,他在牆邊縮坐了好一陣子,張大著眼,動也不動。

「它什麼都不懂,它不了解我的壓力……」湯瑪士低喃。

「……喔,大熊兒……。」

湯瑪士朝遠處一看,他先是注意到在油火前的愛力克,他的鐵靴在地板上咑咑做響,陰沉的表情藏在大片黑影下,接著他才發現窗面中的愛力克過份陰柔,那道鏡影像個女人,不如說湯瑪士從未想過他可能是個女的。

愛力克顯然很訝意湯瑪士竟能在這片鬼聲盤旋的廊道中感覺到他的動靜,他甚至連自己的腳步聲都不太能聽見,但下一秒愛力克又回復了鎮定,他一貫自信地走著,雙手背在後頭,看起來趾高氣昂的,好比一隻遊隼。

「你怎麼還在這?」湯瑪士問。

「你聽到!……對,你是隻野玩意兒,怎麼能不聽到呢?怎麼,你被你的夢嚇到了嗎?我聽見弗奇翁那老頭看見自己造的鎗群起造反了,真荒謬!」他一步步走近。

「那你又見到了什麼?」

愛力克擠了個努力思索的表情。「嗯……噢,是一隻熊,史瓦兹先生!」

湯瑪士起身面對他。「熊?那是挺可怕。」

「可不只如此,他不但是隻熊,還藏著蛇的獠牙,我這輩子再也沒見過這麼可恨的魔鬼了。」

「既然如此,你怎麼還不離開這?」

「人為什麼會做惡夢?無非就是恐懼啊……你們想一輩子都被惡夢追著跑,我可不想,若說我的心魔只是頭熊或蛇,那我就做獵人把牠們都變成我的獵物!史瓦兹先生,您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我沒心情陪你玩遊戲,離開這,從這地獄裡逃出去!」

「就算是做為一位女性的請求也不行嗎?」愛力克與湯瑪士距離不過幾尺,他精巧的臉蛋看起來十分年輕,有如琥珀般剛中帶柔。

「女………」

愛力克滿意地笑箸,她的笑容是沾了露水的桃花,蓋過了煙硝與毒火;她的笑容分了湯瑪士的神,從某人的夢之門後頭捎來的戰事讓她手中的鎗桿變的微不足道,於是愛力克把槍口偷渡到了湯嗎士眼下,細長的指頭扣下扳機——

——湯瑪士聽那燧石擊響,見證火藥燃燼的星點送出子彈,彈丸刺穿了那層厚衣,貫透皮膚、碾碎腸膜,但他還愣在原地,鈍於理解疼痛不比觀察明確,湯瑪士知道中鎗的滋味,可是他從未如此仔細地察覺中鎗的過程;他在等待、亦被迫等待疼痛發生,可是他只得到一絲不確切的寒意。

「可憐的大黑熊,」愛力克取出了第二把鎗,「可憐、可憐的大黑熊,什麼時候我們再一起出遊啊?」

在危急之際,湯瑪士將獵刀捅入愛力克的腹腔,但波弗留下的刀子就是讓愛力克驚駭也改變不了她的意念。須臾。第二聲鎗響橫過長廊,開鎗者被湯馮士推倒在地上,她口中止不住罵聲與失敗者的反常笑意,她要她的獵物留下原地,她要那個終結夢魘的契機,愛力克倒在血泊中,她要的永遠得不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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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來了,它喚箸湯瑪士前去看看它,於是那個重傷的男人一跛一跛地前進,意識中除了赤子的呼喚外再無它物。湯瑪士走入他的惡夢、並親手殺死年輕的自己,但湯瑪士無心承接那份工作,他踏過屍首繼續前,樹液成了真血,朽敗與銅鐵猩臭衝入鼻腔,湯瑪士以為自己是被燻暈了,全然沒意識到滑入褲口的大片汙血。

「愛德,我就聽你的話。你怎麼說話了?」

幻影回答:〝我在聽,湯姆。〞

「愛德,你可聽見月亮在唱歌?」

〝那不是歌聲,它只是陣過水風。〞

「愛德,你可看見蜘蛛在跳舞?」湯瑪士椅在通往弗蘭姆的門前。黃昏逝去。

〝那不是舞踏,它只是片窗邊影。〞

「愛德,你為什麼是滿口謊言?你該感覺到,每一顆星塵都在看著我們,它們見我們在海中載浮載沉……」

〝別害怕,我們所在的地方不過只是座淺水池。〞

「……它們見我們在黑暗中高舉燈火……」湯瑪士輕輕地扭動門把,「……卻因此落入黑暗中。」

〝別害怕,我會陪著你,直到破曉黎明。〞

「愛德,你想要我做什麼?為何你從不說實話?」

〝噓!時候早了……睡吧,湯姆,忘記你的恐懼、忘記你的心靈。晚安,我的朋友。〞

「……晚安,我的朋友。」他推開門,身子順勢傾倒於地面上。

門扇與血療室相接,小而挑高的房間比門外的樓平面還要低上幾吸,兩處之間的落差以水泥緩坡相連;在緩坡之後隔了一圈灰泥平台,接著白色的瓷磚朝內展開,托起了稀奇的儀器、面孔扭曲的屍駭、以及那張鐵床,床前有雙腳在半空中輕輕搖晃,潺潺血流沿著那對嬌柔的腳滑落地面,積成血池。

「那不是我的兒子,你這個妓女!」斯菲爾先生躲在一座鐵櫃框出的小角落反覆地大叫,「妓女,臭****!嘻嘻嘻——嘻嗚嗚……啊啊啊啊——!」

他在地上踢著腳,像是在對某種怪物;他的聲音忽高忽低,恐懼與極喜穿插相擁,無以名狀。

斯菲爾夫人產下了什麼?她慈愛的嘴角回應著聖母給她的承諾,焰光照珍不潔的下體與她懷中異物;聖母給珍的是她期盼已久的孩子,然而那卻是個無法活在現實的血之子。

如今,它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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