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陷入了冷战。沁儿不说不笑,阿利居然也不再花心思哄她,每天晚上把她接回家后,就倒到床上呼呼大睡。但看他疲惫的样子,似乎也不是装出来的。最近他胃不好吃得少,偏又干的是体力活,一早就出门,还要晚晚等她到深夜,一整天都没得休息,是真的累坏了吧。
沁儿仍会半夜醒来一两次,只是再没遇见阿利也醒着。他总是睡得很沉,并且一身一身地出汗,有时候衣服前心后背都湿透了,沁儿就拿条干毛巾给他擦,摆弄来摆弄去,他都不会醒,手指抚上他在沉睡中也皱着的眉头,不由得心疼。可早上起来,依然冷淡地对他。
这天晚上,阿利难得的没有回来后倒头就睡,而是一直坐在床上玩纸牌。见沁儿洗完澡出来,阿利抬头冲她扬了扬嘴角:“来,教你变魔术。”
沁儿也微微笑了笑,走了过去,若无其事地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一个洗牌洗得眼花缭乱,一个边洗边掉,边掉牌沁儿边咯咯地笑,阿利就敲她的脑袋,叫她“小笨蛋”,沁儿不服气地撅嘴,说是因为她手小拿不住牌。
“手小?有多小?我看看。”阿利捉住沁儿的手,貌似认真地研究着,忽地送到嘴边啃了一口。
“啊——”沁儿惊叫了一声,抬头嗔怒地盯着他,反手抓住他的手,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阿利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痛楚,却是忍住了没有叫出声,反而眸子里泛起浓浓的笑意,看着她低声道:“解恨吧?使劲咬!”
沁儿松开口,见他手背上清晰的一排牙齿印,周围皮肤微微泛着红肿,看来是咬得狠了,不由得伸出手指去搓抹那排牙印。
阿利看着她,坏坏地轻笑:“心疼了?抹不掉啦。”
沁儿脸上发热,低着头不说话。
阿利见她害羞,不再逗她,道:“来,变个新魔术给你。告诉我你的生日。”
沁儿依言报上自己出生的年月日。
阿利怔了怔,叫道:“沁儿!你跟我说你十八岁了!”
沁儿听他声音里带着些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恼怒,不由奇道:“是呀,怎么了?”
“可,你明明还没有满十八岁。”阿利的神情有点古怪,“你……未成年……”
“我虚岁都十九了!而且我下个月就过十八岁生日了!”沁儿不服气地看着他。
“从法律上讲,你就是未成年!”阿利道。
“你这是哪国法律?我成年了,驾照都早拿到了!”沁儿伸手把摊在床上的牌搅乱,笑笑道,“你要变什么给我?”
阿利叹了口气,把牌拢在一起重新洗了几遍,然后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把牌向一边缓缓推开,眼睛盯着沁儿道:“左数,第三张牌。”
沁儿的生日是3号,抽出第三张牌,正是一张红桃3。拿着牌歪头想了会儿,忽然道:“啊,你又骗我!要是我的生日是30号,那你变什么牌给我?”
“我的小沁儿变聪明了嘛。”阿利嘴角勾着一抹笑道,“不过魔术本来就都是骗人的。来,我教你,其实很简单……”
两人玩了会儿牌,阿利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说你拿了驾照,那你开过车没有?”
“当然开过了,本来……”沁儿说了一半,突然就住了口。
“本来什么?”阿利问。
沁儿低头不语。过了片刻,耳边传来阿利带着些试探的声音:“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回曼谷?”
沁儿猛地抬头,盯着他。
阿利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你一直没有确认那个女人有没有死,不是吗?最多只是过失,误伤。而且,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沁儿重又低下头,把手里的牌逐张按在床上,一张,两张,三张……最后,喉咙里挤出小小的声音:“我是个麻烦,是吗?你要赶我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回曼谷看看情况,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阿利扳过她的双肩,“沁儿,虽然你从来没说过,可我看的出来,你是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境应该也还不错。你不能一直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沁儿缓缓抬起头,有些凄然的一笑:“你不也是吗?”说完把手里剩下的牌缓缓放下,扭身躺倒,扯过被单盖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狠狠咬着嘴唇,努力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唉,沁儿……”阿利伸手想要抚上她的鬓角,却在半空中停住,默默地看了她两眼,终是收回手,按向墙上的开关,关灯,睡下。
两人静静地躺了好一阵,阿利忽然说:“沁儿,有件事,我想我不该瞒着你。”
沁儿心里一紧,把头探出来,竖着耳朵等着他的下一句,一颗心“嗵嗵”跳着,就像是个等着宣判的囚徒。
“我前几天,去过中领馆了。”阿利缓缓道,“把情况登记了,还拍了张照片。他们说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
这一天,终于来了。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沁儿的心底一片冰凉。
——他还是去了中领馆,他要找回他的过去,他要回到他的世界,过回他原来的生活。甚至,早就替她想好了后路,他让她回家,全然不顾家里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在等着她。
家——她还有家吗?连他,都不要她了。
“沁儿,你睡着了吗?”阿利轻声问。
沁儿没有回答。阿利也不再出声。
过了好一会,沁儿悄悄翻过身,手臂小心翼翼地搭到阿利的腰间。
阿利仰面躺着,没有动。
沁儿抱住他的腰,继续把整个身体都靠过去,头抵在他的胸口,呼吸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心跳的声音。
“嗵,嗵,嗵……”,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不是他的。
阿利依然一动不动。
沁儿侧头换了个角度贴在他胸口,手扳住他的肩膀,一点点往上蹭着,像个在主人怀里撒娇的猫咪。终于下巴搁到了他的颈窝上,揉了揉,微微抬了头,把嘴唇印在了他的耳后。
她的唇,是炽热的;他的肌肤,却是冰冷的,在四季如夏的清迈九月底的夜晚,冰冷得好似万古不化的冰山,一直,寒到心里。
“沁儿,别闹了。”阿利抬起手,轻轻地、但却是坚决地,拨开了她的头,推开了她的身体,然后用略带疲惫的声音说,“我累了。”
沁儿的身体僵了僵,把头挪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背过身的瞬间,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静悄悄地哭了一阵,委屈,难过,伤心……敌不过漫漫袭来来的悃倦。沁儿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感觉到阿利起身去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洗手池哗哗的水声……沁儿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蓦地,重物撞击的一声钝响。
沁儿一下子惊醒,翻身坐起,飞快地跳下床。
大概起的急了,一阵眩晕。沁儿扶住墙,定了定神。
洗手间的门缝透出橙黄的灯光。沁儿赤脚走到门口,叫了一声:“阿利!”
没有回答。里面排风扇单调的转声中,好似夹杂着异常的响动。
沁儿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没有反锁,一扭,就转动了。
那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强烈的心悸感,仿佛正在打开万米高空上的飞机舱门,马上就要一脚踏空,跌坠下去。
门开了。
阿利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阿利!”沁儿往前一迈,腿一软就跪倒在他身旁,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却浑然不觉得痛,心慌得快要掉出来,一叠声地问道:“你怎么了?阿利,你怎么了?”
阿利的面容已经痛苦得扭曲,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挣扎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药……”
“药?噢,药!”沁儿急急起身,冲回床边,开了灯,在床头柜找出阿利自己买的那瓶药,长长的一串名字,用法却是不清不楚的“必要时服用,或遵医嘱”。沁儿顾不了那么多,又冲回阿利旁边,搬起他的上半身,塞了两粒药进嘴里。
阿利脸色青白,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似在极力忍耐着痛楚,握成拳的双手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只是再也没有呻吟出一声。
沁儿抱着他,只觉得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又惊又怕,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还要再吃两颗吗?阿利?阿利!”
阿利艰难地摇了摇头:“一会儿……就好。”
沁儿别无它法,也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抱着他,心里祈求着他说的“一会儿”快一点到来。
过了好一阵,阿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睁开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沁儿,勉力笑了笑,声音虚弱而嘶哑:“吓坏你了?别怕,没事了。”
沁儿擦了擦眼泪,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回床上躺好,拿条干毛巾,给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手指抚上他苍白冰凉的脸庞,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又噼啪往下掉,哽咽着道:“阿利,你到底……怎么了?”
阿利抬起手,温柔地将她跌落在额前的几缕发丝理好,轻声道:“我没事,老毛病犯了,睡一觉就好了。来,让我抱着你睡,好吗?”
沁儿泪眼朦胧地点点头,熄了灯,挨着阿利乖乖地躺下。
两个人轻轻相拥着,沁儿听到他在耳边柔声说:“别怕,沁儿,我的小沁儿,别怕……明天,明天就好了……”
一觉醒来,竟然天已大亮。
沁儿见到阿利站在床边正穿衣服,精神奕奕,应该是刚洗完澡,发梢上还挂着水珠,看她醒来,微微一笑:“醒了?还早呢,你再多睡会儿。”
沁儿愣了愣,脑子里直犯晕。昨天夜里,是做了场噩梦吗?
未及多想,阿利已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亲:“今天是周一,晚上请你吃‘康马’。我先走了。”
沁儿的脑子还没转过来,阿利已经开门出去。看他似乎真的没什么事,思量着要不要抓他去医院好好看看,想着想着,居然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梦见了什么,沁儿蓦地惊醒。看看时间,已是九点多,不由奇怪自己怎么这么能睡,而且还是身上疲乏,懒洋洋地不想起来。
沁儿的酒吧工作是一周七天,每天上午十一点开始,周二至周四到晚上九点,周五到周日更是要到晚上十点甚至十一点,只有周一晚上是七点可以走,所以这顿“康马”,安排在今晚再合适不过。
只是,阿利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去吃“康马”呢?沁儿想着,忽地脑海里电光火石地一闪,不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老毛病,对,阿利昨夜说他是老毛病犯了。可他的记忆,不过才只有三个月长而已,何来老毛病一说?那么,要么是他有意骗自己,瞒着他的真实病情;要么,就是他已经恢复了记忆?
沁儿迅速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拉开床头柜。昨晚吃过的那瓶药已经被阿利带走了,她拿起之前医院开的那瓶药,匆匆出了门,直奔阿利每日打工搬货的地方而去。
那是一间物流转运仓库,沁儿之前也去过几次。到了那里,远远就看见仓库门口停着一辆货车,然而几个工人却并不在搬货,而是围在货车尾部,个个低头俯身,嚷嚷着什么。
阿利出事了!这个念头向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沁儿心中,刺得她几乎不能呼吸,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挤到跟前。
果然,几个人围着的,正是躺在地上的阿利。但和昨夜又不同,此时的阿利,四肢痉挛,猛烈抽搐着,颈部后仰,双眼翻白,嘴边都是白沫,两个人蹲在他身旁,正努力想要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打算把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塞到他嘴里。
“用力掰,把他下巴往上托啊!”
“塞进去,塞进去,快,别让他咬到舌头!”
癫痫!俗称羊癫风,沁儿见过这样的病人发作,毫无征兆地就会突然失去意识,倒下抽搐,口吐白沫。
难道阿利以前一直有这个毛病?沁儿脑中纷乱,几乎无法思考,看着阿利痛苦痉挛的样子,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帮不了他,心痛得绞成了一团。
几分钟后,阿利停止了抽搐,只是人依然昏迷不醒。
半小时后,阿利躺在了清迈中心医院的急诊室。
医生按了按他的颈部动脉,翻起他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了照,又吩咐护士量血压,然后看了看站在一旁满脸紧张的沁儿,问道:“是第一次癫痫发作吗?有什么病史?”
“病史?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有胃溃疡,两个星期前才来这里看过,这瓶是当时医院开的。”沁儿说着把药瓶递过去,解释道,“不过他吃了药,还是每天早上都呕吐得比较厉害,他就自己又换了种药……”
“Zolmitriptan(佐米曲普坦)?这哪是治胃溃疡的,这是治偏头痛的。”急诊医生看着药瓶上的标签面露疑惑,“不过的确是我们医院开出的药,是哪个医生开的?”
“我不知道。可是,偏头痛?……”沁儿愣住了,这偏头痛和胃溃疡,虽然都算是常见病,但相差也太远了吧?阿利为什么要骗她?没必要呀。
“你说的呕吐,倒像是吃了这种药的副作用。有的病人对这种药的肠胃道反应会比较严重。嗯,你等一下。”急诊医生说完拿着药瓶进了里间。
沁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呕吐……原来是药物副作用……她觉得后背发凉,一种强烈的不安好似冰凉的毒蛇从脚底蜿蜒而上。
急诊医生在里面打了两个电话出来,又问她:“你说他后来自己换了一种药,是什么药?”
“我记不清了,药找不到了,好像是……”沁儿凝神想了一下,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Metha……Hydro……”
“MethadoniHydrochloridum?”急诊医生看着她。
“对,就是这个!”沁儿道。
“盐酸美沙酮。”急诊医生皱起了眉头,“这是一种强力镇痛剂,效果比吗啡还厉害。服用后,会有嗜睡、盗汗的现象,用久了还会成瘾。”
沁儿没听过盐酸美沙酮的名字,不过吗啡她还是知道的。阿利居然一直在吃这么强效的镇痛剂,还骗他是修复胃粘膜的……对了,嗜睡、盗汗,他都有。还有昨晚,看来昨晚他像是头痛发作,很厉害的,头痛。
心头的迷雾仿佛渐渐散去,可沁儿不愿再往下想。她害怕,真的害怕了。
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一个中年医生,打了个招呼,就走到阿利床前看了看,然后对急诊医生说:“没错,是我的病人,大概半个月前来过。他只会说英语,而且拍的片子和病历都没有拿走,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急诊医生道:“他自己一直在吃盐酸美沙酮。今天癫痫大发作。”
“先按脑外伤后继发癫痫处理吧。”中年医生吩咐了一句,又转向沁儿,“你是他家里人?跟我来。”
沁儿一路忐忑地跟着中年医生到了办公室,医生示意她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低头翻了一阵,拿出一张片子,夹在背光板上。
“他的病灶在这里。”医生拿着细长的小棒子点在了片子上的某一处。
黑白交错的片子,沁儿完全看不明白,只能大约认出来,那是一个人的头部影像,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开口:“是……脑瘤吗?”
“不是,是外来异物。”医生坐回到桌前,翻着病历,“可能是爆炸物的碎片之类。你是他的家人,不知道他脑部受过伤吗?当时我给他检查过,他头部有个伤口,不过已经自己愈合了。”
“也就是说,只是留下了头痛的后遗症?”沁儿重新燃起了希望。不过,那样剧烈的头痛,也是很糟糕的,但总好过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当然不是。”医生再一次否定她的话,“我说的愈合,是指外部伤口。他算是很幸运,异物没有击穿他的脑血管造成当场死亡,但可能影响到了脑部记忆中枢,造成失忆。而且这块碎片是在不断缓慢移动着的,当压迫到部分神经时,就开始有头痛的症状了,之后,会逐渐引发癫痫。”
原来,是这样……沁儿不敢再插话,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衣襟,上半身微微前倾,紧张地看着医生一张一合的嘴。
“如果不做手术把碎片取出来,他的头痛和癫痫发作会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厉害,直到完全陷入昏迷,最后……”医生总算照顾病人家属情绪,小心地避开了最可怕的那个字眼,“呃,也就还有一两月的时间。”
医生声音平淡,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说了一大堆,沁儿的心中却早已是晴天霹雳、狂风骤雨,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就快把她劈懵了、劈傻了。
“还有手术费用问题。”医生打量了她一眼,“不算后续治疗和康复,单手术费也需要五十万泰铢。其实这些之前我跟他本人都说过,他就只要我开了药就走了,病历也没拿走,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
五十万泰铢!她和阿利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到五千泰铢。原来怎样,都是死路一条。这世上因为没钱而看不起病,只能回家等死的人,太多了,难怪阿利他……
“你先考虑一下吧。或者可以先住院,进行些保守治疗,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医生说着拿过旁边的一沓单子。
“不用考虑了,先住院。”沁儿咬着嘴唇,双手颤抖着攀着桌沿,努力想站起来,“我这就回去取钱交押金。”
医生点了点头,撕下一张单子开始挥笔填写。
“咣当”一声响,医生吃惊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女孩已经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
阿利渐渐苏醒,感觉脑袋沉甸甸的发木,四肢酸软无力,有冰凉的液体正顺着手背注入身体。
想必是身在医院了。他略微动了动,头顶传来一个略带嘶哑的熟悉声音:“阿利!”
阿利没有睁开眼,他有些不敢面对沁儿泪流满面的脸庞。可怜的小沁儿,大概她什么都知道了,所以哭得喉咙都哑了。怕她害怕、怕她担忧、怕她伤心,怕见到她绝望的泪水,所以,才骗了她这么久,可终究是,瞒不住。他应该早点狠下心,一走了之的。
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多跟她在一起一天,就越舍不得,甚至每次硬起心肠,冷淡对她,然后见到她委屈的样子,就会心痛,痛得比头痛还厉害。
——沁儿,我的小沁儿,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我不怕死,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比活着痛快。可你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牵挂,你让我怎么能舍得、怎么能放心、怎么能放手、离去?
“阿利。”沁儿又在轻声叫他,随即一只柔软的小手,握在了他的掌心。
阿利心里一酸,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想她,想看看她,真的很想很想。
出乎意料,他看到的,是微笑着的沁儿。虽然她的眼圈明显有些红肿,可她的确是在冲他笑着的,柔柔的、深情的笑,好像模糊的遥远记忆中,春天刚刚发芽的嫩柳梢拂在了脸上,软软的,带着些温暖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
“傻瓜。”沁儿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旁摩挲着,“你总说我笨,你自己才笨,笨蛋、傻瓜!”
阿利看着她怔了好久,忽然也笑了:“对,我是笨蛋,傻瓜,天下第一笨、第一傻。”
既然逃不掉,既然躲不开,既然无法避免,那么就一起面对、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日子吧。
“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从今天起,要好好在一起。”
“嗯,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
“以后不许再骗我。”
“嗯,不骗你。”
“不许再赶我走。”
“嗯,不赶你走。”
“不许一个人偷偷溜掉。”
“嗯,哪也不去了。”
“不许丢下我。”
“嗯,永远和你在一起。”
“爱我一辈子。”
“嗯,爱你一辈子,死了都爱。”
“阿利……”沁儿抱住他,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放心,即便到了奈何桥,我也不会喝那碗孟婆汤。”阿利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生生世世都记着你,下辈子,接着爱。”
泪水终是汹涌而出,浸湿了雪白的被子,浸湿了,两颗一起跳动的心。
沁儿走在病区的走廊上,突然一阵强烈眩晕袭来,连忙扶住身旁的墙壁。不,她现在不可以倒下,她倒下了,阿利怎么办?
闭上眼睛,深呼吸,等待着眩晕感过去。
“小姐,你怎么了?”一个路过的护士扶住她,关切地问。
“我没事。”沁儿睁开眼,勉强笑了笑。
“真的没事?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啊。”护士说。
“真没事,就是有点头晕,缓一缓就好了。”沁儿说。
“哦,那你坐一下吧。”好心的护士把她扶到前面的椅子上坐下。
沁儿从小就有轻度的贫血,血压也稍微偏低,这是她自己知道的,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不过现在身体的这个状况,会频频觉得头晕,大概也不出奇。
歇了一会,已经没有了不适感。沁儿起身向医院外走去。
进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沁儿迟疑了片刻,咬了咬嘴唇,把硬币塞进去,拿起话机,坚定地按下号码。
长长的振铃声之后,电话被接起,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传来:“你好……”
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一入耳,沁儿胸口一热,立刻喉头哽住,几乎不能出声。
“喂,谁呀?”女孩听不到回应,又问了一句。
沁儿强忍住眼泪,低声说道:“米兰达,是我。”
“塞琳娜!”米兰达在电话那头惊呼。
“嘘,小声点!”沁儿连忙提醒。
“没事,就我一个人在。”米兰达的声音充满着急切,“塞琳娜,你在哪?这几个月我们到处找你,妈咪都急得旧病复发了……”
沁儿心头一紧:“妈咪她……”
“别担心,妈咪已经回美国治疗了,情况已经稳定了。塞琳娜,不管你在哪,快点回家来吧。”米兰达道。
“家,那还是我的家吗?我还能回家吗?”沁儿心头一片凄楚,“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还活着,只是孩子没了。”米兰达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你快点回来吧,爹地他……”
“他不是我爹地!”沁儿咬着牙道。
米兰达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爹地在泰国的任期到了,本来半个月前我们就该和妈咪一起回美国的,可是找不到你,爹地不肯走,他说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他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那个女人呀?”沁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