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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之器(1 / 2)

 TheVesselofWrath[1]

这世上比《航行指南》更耐读的书怕是没有几本了。这套丛书是水文地理局受海军部委员会的委托编写出版的,样子就做得很好看,布面精装(用的布都极为轻薄),有不同的颜色,最贵的也花不了多少钱。只要掏四先令,你就能拿到一本《扬子江航行手册》,“从吴淞河到最上游船只无法通行之处,扬子江一路胜景(包括汉江、嘉陵江、岷江等支流),和各处航行指引,尽在书中”;花三先令,能买到《东方群岛航行手册》第三卷,“囊括西里伯斯岛东北部、摩鹿加群岛、济罗罗岛[2]航线,班达海和阿拉弗拉海[3],以及新几内亚的西南、西、北海岸线”。如果你生性最厌恶作息习惯被打乱,或者有份大事业困住了你的脚步,那买这套书就要三思了。它们固然实用,却能把你的心神送去一场场妙不可言的旅行;那些一板一眼的文字,有条不紊的编排,精简扼要的材料呈现,和每一行都读得出的那种严苛、务实,却掩盖不了其中的诗意,如同扑鼻的芬芳,从每一页的印刷油墨中散发出来——这种感觉,就像你靠近东方某个如梦似幻的海岛,微风拂来,那种馥郁仿佛携着一种切切实实的慵懒,一下钻进你的五脏六腑。它们会告诉你泊船和上岸的地点,在每一处可以买到什么样的补给,在哪里可以找到饮用水;它们会介绍每个地方的灯塔、航标、潮汐、风力风向和天气,此外还会简略谈到当地的居民和贸易。那些叙述是如此不着修饰,几乎没有一个冗词,难免叫人琢磨,它是如何给了读者那么多额外的东西。而那额外的东西又是什么?这么说吧,是神秘和美,是浪漫,是未知的魅惑。一本书在你随手翻阅时能给出这样的段落,一定不是凡品:“补给:岛上是大量海鸟汇集之地,也有圈养的少量野禽;澙湖中可找到海龟,和不同数量、种类的海鱼,如鲻、鲨鱼、狗鲨等;围网捕鱼无用,但有一种鱼可用钓竿捕到。一个小屋之中存有少量罐装食物和烈酒,用于救济船舶失事人员。登岸不远处可从井中获取干净的饮用水。”人的想象若要穿越时空,依靠这样的素材难道还不够吗?

写出上述引文的编纂者,在同一本书中描绘阿拉斯群岛[4]也同样克制。它们由一组或一列岛屿构成,“大部分区域海拔较低,被森林覆盖,东西向七十五英里,南北向四十英里”。书中写道,关于这些岛屿的信息非常匮乏;它们构成的小群体之间确有航道穿过,个别船只也曾成功通行,但这些路线都未曾仔细勘查,很多危险尚未测定;建议船只避开。阿拉斯群岛人口估计在八千左右,其中有两百个中国人和四百个回教徒,其余的都是未开化的土著。最主要的岛屿叫做巴鲁,由礁脉环绕,长官[5]即寓于此岛。他的房子白墙红顶,建在小山上,最为醒目。荷兰皇家蒸汽班轮公司的船只每两个月去往望加锡[6],以及每四周朝相反方向去往荷属新几内亚的马老奇[7]时,都会在巴鲁停靠,船上人员最难以错过的标识也就是那幢房子。

世界历史运转到某一时刻,长官成了一位埃夫特·格莱特先生;他统治阿拉斯岛的住民既有铁腕,但也时时不忘其中的荒诞之处。比如二十七岁便被放到这样重要的职位上,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极了,到了三十岁还是觉得有趣。他的这些岛屿和巴达维亚[8]无法电报往来,而靠邮件通讯耽搁太久,即使他寻求意见,收到回复的时候也毫无用处了。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求老天保佑不要招惹上级的责难。他个头很矮,最多不过五英尺四英寸[9],而且奇胖无比。本身就气色极佳,又为了凉快把头发剃光了,一张没有胡子的脸又红又圆。他的眉毛是金黄色的,但太淡了,几乎看不见,一双小蓝眼睛十分灵动。他知道自己缺乏威严的气度,但为了履行职责,就靠穿极为考究的衣服弥补。只要去办公室,或是主持法庭审案,或只是走出家门,他身上都会是一套洁白无瑕的衣服。那件配有闪亮铜扣的短外套[10],剪裁得非常贴身,让所有人都见证他年纪轻轻,但肚子却圆得惊人。一张和气的脸上常因为汗珠而闪闪发亮,手上永远摇着一把棕榈叶做成的扇子。

但在家里格莱特先生更爱除了纱笼什么都不穿,于是他那滚圆的一身白肉倒更像是个十六岁的好玩的小胖墩。他一般都起得很早,所以早饭都是六点钟就备好了,内容从来不变,一片木瓜、三个凉好的煮鸡蛋、削成薄片的荷兰球形干酪、一杯清咖啡。吃完早餐,他抽一根硕大的荷兰雪茄,找那几张还没完全翻烂的报纸翻看。然后更衣去办公室。

一天早上他正忙于此事,总管到卧室里来,说琼斯老爷问能否见他一面。格莱特的裤子穿好了,正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光滑的胸脯。他直着腰,挺着胸,收了肚子,得意极了,在胸膛上响亮地拍了三四记巴掌。这是男人该有的胸膛。男佣传了信,他还微笑着跟镜子里的自己使了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这个访客能有什么事?埃夫特·格莱特英语、荷兰语、马来语说得一样流利,但心里的事情都是用荷兰语想的。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荷兰语似乎是门粗鄙可喜的语言。

“让老爷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他赤膊套了件紧身短上衣,扣好扣子,趾高气扬进了客厅。欧文·琼斯教士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长官说道,“你来是为了在我开始工作之前跟我喝口小酒吗?”

琼斯先生没有笑。

“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很让人忧心之事,格莱特先生。”他回答。

对于来访者的严肃神情和他刚刚的话,长官并不感到紧张苦恼。那双蓝色的小眼睛放射着亲切的神采。

“我亲爱的好朋友,先坐下,来根雪茄吧。”

格莱特先生很清楚欧文·琼斯教士不碰烟酒,但每次见面他都要问,可能是性格里爱搞怪,觉得这样好笑极了。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管着阿拉斯群岛上这些浸礼会传教士,他们的总部放在巴鲁,面积最大,人也最多,不过群岛里其他几个地方也有他们的礼拜堂。他又高又瘦,气质忧郁,一张枯黄的脸,大概四十岁。棕色的头发鬓角已经白了,发际线也一直在退。这个教士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但又好像没有什么思想。格莱特先生既讨厌他,又尊敬他。讨厌他是讨厌那种狭隘和古板;长官自己是个开开心心的异教徒,喜欢俗世的享受,只要条件许可,简直来者不拒,而对于这些享受全持批判态度的人,他自然是合不来的。他觉得这里的风俗正适合这里的百姓,传教士们不遗余力要摧毁一种千百年来运转顺畅的生活方式,他一点也不赞同。但他也尊重琼斯先生,因为这人诚实、热心、善良。教士是澳大利亚人,但祖上是从威尔士过去的。在群岛中,这是唯一的正经医生,一旦生了病,知道除了去找中国郎中还有别的办法,总是心里安定一些。而且长官比谁都清楚,琼斯先生的医术对岛上所有人是何等宝贵,而他又是如何慷慨地救助病患。一旦流感传播开来,这个传教士工作起来可谓以一当十,除了真刮起了台风,否则没有什么恶劣天气能阻止他赶往另一个岛屿治病。

教士和妹妹住的是一幢白色的小房子,离村子大概有半英里,长官到的时候,他上船迎接,盛情邀请格莱特先住到自己家,等长官府邸收拾好了再搬进去。长官接受了邀请,很快就亲身体验了这对兄妹生活之简朴。他忍受不了。一日三餐除了饭菜疏淡不说,还只能喝茶;他点起雪茄的时候,琼斯先生有礼貌但也不容转圜地请他不要抽烟,因为他和他的妹妹都强烈反对这一爱好。没过二十四小时,格莱特先生就搬进了自己的房子。他逃离时怀着满心的仓皇,就像逃离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长官喜欢讲笑话、听笑话,也喜欢笑,跟一个永远一本正经回应你瞎扯的人住在一起,或是住在一个你最好笑的趣闻也换不来半分笑容的家里,真是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的。欧文·琼斯教士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你无法跟他相处;而他的妹妹比他更糟。他们兄妹都不知幽默为何物,但哥哥本性忧郁,显然认定世间万事都不可救药,只不过要竭力完成自己的职责,而琼斯小姐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喜气洋洋的人。她会不屈不挠地找出所有事情的光明面,就像一个复仇的天使,凶残地搜寻人类同胞的优良品质。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书,哥哥行医的时候她也帮忙,比如手术前她会给病人麻醉。在传教活动之外,琼斯先生自发建起了一个微型的医院,琼斯小姐就是这家医院的主管、护士、伤口敷裹员。长官个头虽小却性格顽强,从欧文教士与人性弱点的艰难斗争以及琼斯小姐不遗余力的乐观心态中,他总能找到有趣之处。找乐子不容易,任何时候都要尽力而为。荷兰的船每两个月来三次,会在港中休整几个钟头,这就够他和船长、轮机长好好热闹一番了。还有十分难得会从“周四岛”和“达尔文港”出来采珍珠的船,这些斜桁四角帆帆船一到,格莱特先生就有两三天欢乐无比的日子。这些采珍珠的工人,一般来说,都有些粗鲁,但个个精力充沛,有很多奇闻趣事可讲,而且船上还有大量的酒;长官会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当晚如果还有人能回得去船上,就不算尽兴。不过巴鲁岛上除了传教士,只有一个白人,叫做“红头特德”;这当然是个为文明社会所不齿的家伙。谈起这个人,谁都没有一句好话。白种人的名声都让他败坏了。但不管怎么样,长官有时候觉得,要是没有“红头特德”,这岛上的生活还真有些过不下去。

奇怪的是,琼斯先生这时本该在把浸礼宗的种种奥秘教授给那些没有信仰的年轻人,却一大早为了这个混蛋来拜访格莱特先生了。

“琼斯先生,您请坐,”长官说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呢?”

“是这样,我来见你是为了那个他们叫做‘红头特德’的人,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你没有听说吗?我还以为警长已经告诉你了。”

“如若没有紧急状况,我是不鼓励下属到我的私人住处来的,”他端着长官的架子说道,“我跟你不一样,琼斯先生,我工作只是为了换来闲暇,我不希望自己的闲暇被打搅。”

但琼斯先生向来不爱闲聊,对空泛的议论也兴趣不大。

“昨晚‘红头特德’在一家中国人的店里闹了起来,场面极为不堪,他把整家店都毁了,一个中国人差点为此送命。”

“又喝醉了吧,我猜?”长官平静地说。

“这是自然,他还有清醒的时候吗?他们喊来了警察,他又攻击警长,最后要靠六个人才把他关进了牢房。”

“他块头是不小。”长官说。

“我以为你会把他送到望加锡去。”

面对教士义愤填膺的神情,埃夫特·格莱特眼睛里开心地闪了一闪。他并不笨,已经看出琼斯先生在打什么主意,能逗逗他让格莱特喜不自胜。

“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权限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他回答道。

“你有权力遣送任何人,格莱特先生。我很确定你只要把他彻底送走,就可以省下一大堆的麻烦。”

“权力我自己是有,但我想你是最不愿看到我滥用权力的人吧。”

“格莱特先生,有这人在岛上,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从早醉到晚,而且他和众多当地女子之间的关系,早已臭名远扬了。”

“这一点倒很有意思,琼斯先生。我常听说饮酒过量虽然会挑逗性欲,但对性行为本身却是种妨碍。可你刚刚所说的‘红头特德’的情况似乎和这条理论并不相符啊。”

教士脸红的时候依然面色暗沉。

“这些生理学上的事情此刻我无意详谈,”他语气生硬地说道,“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对白人的威信有着难以估量的伤害,当地人看到他之后,会严重妨碍我们在各个领域劝导当地百姓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啊。”

“请原谅我这样问,可你有没有试图改造他?”

“他最初漂泊至此时,我尽了全力去接触他,但他毫不接受我的好意。他开始惹麻烦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找他谈了,结果他辱骂我。”

“没有人比我更赞赏你和其他传教士在这些岛屿上的卓越奉献,但你是否确定,在你们开展工作的时候,足够照顾到他人的感受了呢?”

长官对自己这套说法颇为得意。既恭谨无比,又藏了他认为值得提出的批评。教士郑重地看着他,一双忧伤的棕色眼睛里全是真诚。

“当耶稣以绳作鞭把货币兑换商赶出神殿时,他有没有照顾别人的感受呢?格莱特先生,他没有。所谓圆融是懈怠之人用来逃避责任的托辞。”

琼斯先生这句话让长官突然想来瓶啤酒。教士一本正经地凑过来说道:

“格莱特先生,对这个人的胡作非为,你其实也和我一样清楚,就不用再提醒了。本就没有替他求情的理由,现在他又真的越过了界,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我请求你使用你的权力,一劳永逸地把他赶出去。”

长官的眼睛比任何时候更明亮了;他正乐在其中。他琢磨出一个道理: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如果你没觉得非去褒贬他们不可,那他们往往会带给你加倍的乐趣。

“可是,琼斯先生,不知我有没有会错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我在听到对他的控诉和他自己的辩护之前,就向你保证要遣送他吗?”

“我不认为他有任何办法替自己辩护。”

长官站了起来,而且他确实有办法给自己五英尺四英寸的身上添一分气度。

“我在这里是遵照荷兰政府的法令维持公平正义的,请允许我对你居然会试图干扰我的司法工作表示震惊。”

教士略显慌张,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这么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愣头小子,居然有胆子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他刚想开口解释、道歉,但长官举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说道:

“我现在要去办公室了,琼斯先生。我先告辞。”

教士吃了一惊,欠了欠身就走出了房间,再也没有说话,他不会想到自己转过身去之后长官做了什么。格莱特先生脸上展开一个巨大的笑容,拇指顶住鼻子,摇动另外四指,朝欧文·琼斯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几分钟之后,他就到了办公室。下属中的领班有一半的荷兰血统,把他所知的前一晚争斗的情形讲了一遍,跟琼斯先生的版本并无出入。当天他们就会开庭。

“您要第一个审‘红头特德’吗,先生?”下属问道。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上次开庭还有两三个案子没有了结,轮到‘红头特德’我再审他。”

“我在想,既然他是白人,或许您会私下里见他一下,先生。”

“朋友,在崇高的法律面前,白人和有色人种是没有区别的。”格莱特先生略显浮夸地说。

法庭是个方形的大房间,木头长凳上密密麻麻坐着很多不同种族的当地人,包括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11]、中国人、马来人;当警长把门打开,宣布长官进入法庭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长官是和自己那位下属一起进来的,他的座位置于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平台上,桌子是上过清漆的北美油松制成的;背后是威廉明娜女王[12]肖像的巨幅雕版印刷品。他很快料理了五六个案子,“红头特德”就被带进来了。他站在犯人栏里,戴着手铐,左右手边各站着一名警卫。长官看着他虽然表情严肃,但眼睛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了。

“红头特德”大概酒还没醒,站着的时候有些摇晃,眼神里空洞无物。他岁数不大,可能只有三十左右,比中等个子略高些,但颇为肥胖,一张臃肿的红脸,一头惊人的红色鬈发。这场争斗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一个眼眶黑了,嘴唇也被打破,已经肿了起来。他穿的是卡其布的短裤,但又脏又破,汗衫后背已经基本被人扯了下来。胸口也破了个大洞,厚重的胸毛都是红色的,同时也看得见他白得惊人的皮肤。长官看了案情记录,传了证人,看到了脑袋被“红头特德”用酒瓶砸破的那个中国人,听到了警长在逮捕过程中是如何被他一拳击倒,还听到了“红头特德”是如何发酒疯,把够得到的东西全部砸毁;听完之后,长官转过去对被告人用英文说道:

“好了,红头,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当时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要是他们说我差点要了那人的命,我想我可能是干过。要是给我点时间的话,那些损失我会赔的。”

“赔你肯定是要赔的,‘红头’,”长官说道,“但我给你的不是时间,而是刑期。”

他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红头特德”,只觉得这真是一个见了会倒胃口的人。他完全就已经垮掉了,一塌糊涂,看着他你会打寒颤。在那一刻,要不是琼斯先生之前那么讨厌,长官是一定会下令把他遣送走的。

“自从上了岛你就开始惹麻烦,太不像话了,懒散成性,一次次醉倒在街上不省人事,一次次引起是非。你已经无药可救。上一回你被带到这里,我就说如果你再被逮捕我会从严量刑。这一回你已经触碰了底线,是自讨苦吃。我现在判处你服六个月的苦役。”

“我?”

“没错。”

“对天发誓,我出来的时候你就等死吧。”

他开始破口大骂,嘴里全是下流、渎神的话。格莱特先生听得满心鄙夷。荷兰语里骂人的话比英文丰富得多,“红头特德”的每种骂法他其实都能更胜一筹。

“肃静,”他命令道,“快被你烦死了。”

长官把自己的判决用马来语重复了一遍,犯人就挣扎着被带走了。

格莱特先生坐下吃中饭的时候心情大佳,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只要稍微花些小心思,生活居然能这样妙趣横生。在阿姆斯特丹,甚至在巴达维亚和泗水[13],都有不少人把他的这个小岛看成是流放之地。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这里有多舒服,也想象不到局面看似再无趣,他也能从中获得很多快乐。他们问他是否怀念那些俱乐部、跑马赛、电影院、“赌场”每周一次的舞会,以及社交圈里的那些荷兰女子。一点都不怀念。他倒喜欢生活更自在一些。此刻他坐着的这个房间,家具规模都不小,有种让人赞赏的实在。他喜欢读那些轻浮的法国小说,能一本接一本读下去却不用担心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种感觉最为酣畅。对他来说,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浪费时间。一旦他年轻的心思转向了男女之情,他的主管就会找到一个深色皮肤、眼睛明亮的穿纱笼的小姑娘,把她送到长官府里来。他很小心,从不让此类关系长久,认为变换花样能让心灵年轻。他喜欢自由,不愿被责任拖累。天气炎热他也觉得无所谓,至少一天五六次能用冷水冲澡,在这样的天气里才成为一种甚至有美学意味的愉悦。他会弹钢琴,会给在荷兰的朋友写信。他不觉得和有文化的人聊天是如何的不可或缺。他觉得能开怀笑一笑自然是好,但又觉得自己从笨蛋身上得到的笑料并不比从哲学教授那里来的少。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跟所有在远东的正经荷兰人一样,午餐上来总归是一小杯荷兰制杜松子酒。这种酒入口有种辛辣的霉味,对它的欣赏的确要慢慢培养,但格莱特先生喜好它胜过任何一种鸡尾酒。每次喝的时候,他都觉得像是在把民族传统发扬光大。然后他要吃印尼抓饭[14]了,这是每天都不能漏的。先是自己在汤盆里盛满满一大盆米饭,三个侍餐的男仆第一个送上咖喱,第二个端来荷包蛋,第三个捧着辣椒酱供他取用。然后这三个男仆又分别拿来了培根、香蕉和腌鱼,汤盆里转眼就堆起一座高高的金字塔。他把菜和饭全搅和在一起,吃了起来。他吃得慢条斯理,津津有味,还喝了一罐啤酒。

他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注意力只放在眼前这堆食物上,用一种愉悦的专注将它们一点点填入腹中。他从来没有吃腻过;饭盆底朝天之后,他心里的慰藉是想到明天又可以吃印尼抓饭了。就像我们吃不腻面包一样,格莱特先生吃不腻印尼抓饭。啤酒喝完,他会点起雪茄。男佣会端上来一杯咖啡。他往椅背上一靠,就可以悠闲地回味之前的事情了。

他想想也觉得好玩,判了“红头特德”六个月的苦役,还算是轻的;到时他要跟其他囚犯一起去修路,想到这场面长官露出了笑容。把他遣送走就太不聪明了,毕竟这岛上除了他之外自己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难得说几句心里话了,另外,那样会让教士非常得意,这对他的修身养性是有害的。“红头特德”当然是个无赖,是个恶棍,但长官对他总心存一丝仁厚。他们面对面喝过不少瓶啤酒了,每次采珍珠的人从达尔文港过来,彻夜狂欢的时候,他们也曾一起喝得昏天黑地。长官喜欢“红头特德”那种把无价生命弃若敝屣的草率。

有一天他自说自话就上了一条从马老奇到望加锡的船。船长都想不通他是怎么到那个地方的,只见他和当地人坐了统舱。到了阿拉斯群岛,他觉得顺眼,就下船了。格莱特先生猜测,这里能吸引他,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荷兰国旗,就不用受英国法律的管辖了。他的证件都没有问题,当然只能让他留下。他自己号称在给澳大利亚一家公司收购珍珠贝,可大家很快看出来他的工作态度似乎并不认真。喝酒占据了太多他的时间,以至于其他的事业都顾不上了。每个月他会从英国收到一笔钱,是按照一周两英镑给的,非常规律。照长官的判断,寄这些钱的人唯一的诉求大概就是要“红头特德”别回去找他们,不管怎样,这笔收入也的确不够他自由地选择目的地。“红头特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护照上,长官知道他是个英国人,名字叫做爱德华·威尔逊,后来去了澳大利亚。至于他为什么离开英国,在澳大利亚又做了些什么,一无所知。长官也吃不准“红头特德”属于哪个阶层。看到他身上肮脏的汗衫、褴褛的裤子、头上那顶破旧的遮阳帽,再看到他跟采珍珠的人厮混的模样,听到他像文盲一样说着粗鄙、下流的话,你会觉得他一定是个弃船而逃的水手,或者是个干粗活的苦力;可你要是见了他的字,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一定受过一些教育;最后,你如果能和他单独相处,让他喝了几杯又还没醉的时候,就会听他聊起一些水手和苦工可能连听都没听过的事情。长官这方面颇为敏感,他意识到“红头特德”跟自己说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地位高下,而是当成平等的人在交谈。他收到的大部分汇款,早已被他用来抵押借债了,每个月收到信的时候,借他钱的那些中国人一定就守在他旁边。但不管还剩下多少,他都立马用来买醉。这就是他惹麻烦的时候,因为“红头特德”只要喝醉就爱动手,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会把他送到警局。之前长官都是把他关到酒醒就算了,到时再训斥他一顿。钱用光了,他就半讨半骗,别人给什么酒就喝什么,朗姆、白兰地、亚力酒[15],对他来说都一样。有两三回,格莱特替他在中国人的庄园里找了份工作,总之都在群岛中的某个地方,但他干不下去,没过几个礼拜就又回到了巴鲁的海滩上。穷成这样居然能活得下去简直是个奇迹。当然这人也的确有办法。这些岛屿上各种各样的方言土语,他都会一点,很懂得怎么逗当地人笑。这些岛民看不起他,但佩服他身体强壮,也喜欢跟他玩在一起。结果就是他从来都有饭吃,有席子能睡觉。可奇怪的是——欧文·琼斯教士对这一点最为愤慨——他对于女人似乎有予取予求的能力。长官也不明白她们喜欢“红头特德”哪一点。他对女人很随便,甚至有些粗鲁。她们给的东西照单全收,而且根本不觉得感激。他把异性全当成取乐的工具,之后再无情地扔掉。有时候他也会因此惹出事端来,有次格莱特先生就审判了一个愤怒的父亲,他半夜在“红头特德”的背上捅了一刀;一个中国女子吞了不少鸦片想自杀,只因为被他抛弃了。有一回琼斯先生来找格莱特先生,情绪极为激动,因为这个海滩流浪汉勾引了一个皈依宗教的岛民。长官也对此表示遗憾和谴责,但除了建议琼斯先生对这些年轻人更为留心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但有时候长官就略感不快了。比如他自己很喜欢一个姑娘,一连好几周都和她见面,到头来却发现这段时间她也把爱意同样献给了“红头特德”。念及此,想到这家伙要做六个月的苦工,他又笑了起来。还未升天转世之前,能在尽忠职守的过程中顺便报复一下那个在你背后耍卑鄙伎俩的人,倒也难得。

几天之后,格兰特先生出门散步,一是为了活动筋骨,二是检查他吩咐下去的某个工程是否在及时推进。这时候他遇到一个狱卒领着一队囚犯经过,里面就有“红头特德”。他下半身围了条囚犯统一的纱笼,上半身是一件短上衣,马来语叫“巴汝”[16],头上还是他自己那顶破烂的帽子。这帮人正在修路,“红头特德”手里握着把重镐。那条路很窄,长官发现自己经过他的时候两人相距不会超过一尺。格莱特想起了对方的威胁。他知道“红头特德”冲动起来不计后果,而且从他在被告席上使用的语言也听得出来,他并没有意识到长官判他六个月的苦役是多么诙谐的一个玩笑。要是“红头特德”突然将那把镐朝他劈来,只有神仙显灵才救得了他了。虽然狱卒会立刻将“红头特德”击毙,但与此同时长官的脖子上也只剩下一个碎脑壳。囚犯都是两两搭配劳作,相互之间不超过几尺,他在其中穿过,心下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已经打定主意,脚步既不加快,也不拖延;走到“红头特德”边上的时候,他正抡着镐朝地面凿,抬头看到长官,两人目光相接时他还眨了一下眼睛。长官一下就要笑出来,还是忍住了,恢复了长官派头朝前走去。可“红头特德”眨的那一下眼睛,里面都是轻松的讥讽,妙不可言,让他觉得开心极了。如果他不是荷兰政府的一个低阶行政人员,如果他是巴格达的哈里发,他就当场释放“红头特德”,派奴隶帮他沐浴并洒上香水,给他穿一件金色的袍子,请他享用山珍海味。

“红头特德”在监狱里堪称楷模,一两个月之后,外围一个岛屿上有些工作要派一队人去干,长官正好把“红头特德”也列入其中。那边没有监狱,所以狱警带着那十个人过去,吃住都在百姓家里,一天劳作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这份差使可以一直干到“红头特德”的刑期结束。他们出发前长官去见了他。

“这么着吧,‘红头’,”他说,“给你十个荷兰盾,到那儿之后可以买些烟草什么的。”

“能不能再多给点?我反正每个月有八英镑一直寄来的。”

“我觉得十个荷兰盾够了。那些信我替你保管着,你回来之后也算有笔小积蓄,想去哪里都够了。”

“我在这儿挺自在的。”“红头特德”说。

“行,你回来的时候,好好洗个澡,然后上我那儿来。我们一起喝瓶啤酒。”

“这安排不错,看来我要准备好热闹一番了。”

世事无常。“红头特德”要去的那个岛叫做马普提提,和这里其他的岛屿一样,主要由岩石和森林覆盖,礁脉环绕。对着礁脉缺口的那段海滩上,在椰树林中间有个小村子;还有另一个村子,在岛中央一片低盐湖边上,村民有一些已经信奉了基督教。这个岛和巴鲁的交流全靠一条会在不同岛屿间不定期停靠的汽艇,既载乘客,也运送农产品。不过这些岛民都是在海上谋生的,如果有什么急事,与巴鲁之间那五十英里的航程,他们驾着一艘马来帆船便自己去了。就在“红头特德”刑期还剩半个月的时候,低盐湖边那个村子信基督的村长突然病倒了。土方子都没有效用,村长痛苦不堪。信使已经派往巴鲁向教士救助,但偏巧琼斯先生也正好害了疟疾,躺在床里无法动弹。他和自己的妹妹商量道:

“听上去像是急性阑尾炎。”

“欧文,你不能去。”她说。

“我不能眼看着那个人就这么死了。”

琼斯先生高烧一百零四度[17],头痛欲裂,一整晚都神志不清。此时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妹妹觉得他能勉强说话完全是凭意志力在硬撑。

“你现在的状况也做不了手术。”

“确实做不了。那让哈桑去。”

哈桑是他们的配药师。

“哈桑靠不住的,他从来都不敢一个人做手术。他们也不会让他做。我去吧。哈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

“割阑尾你还不会啊。”

“有什么不会的?我看你做过,而且我自己已经完成很多个小手术了。”

琼斯先生觉得自己听不明白妹妹在说些什么。“汽艇到了吗?”

“没有,汽艇去另外一个岛了,但我可以坐来的那艘马来帆船过去。”

“你?我没说你,你不能去。”

“我会去的,欧文。”

“去哪里?”他问。

她知道哥哥的思想已经模糊了,满怀温情地摸了摸他干燥的额头,然后给他打了一针。琼斯教士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她发现哥哥已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当然她很担心哥哥,但也知道这个病并不危险,把他留给传教团里帮她一起照顾哥哥的仆人和当地的那个配药师,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悄悄出了屋子。她把梳洗用品、睡衣和一套换洗衣服塞进包里。装手术工具、绷带、抗菌敷料的一个小箱子,时刻都是预备好的。她把东西都交给从马普提提来的两个当地人,又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配药师,并让他等教士恢复神智之后再将事情一一说明。最主要的,是让他不要担心妹妹。琼斯小姐把遮阳帽往头上一戴,朝海边进发了。路程大约是半英里,她的脚步很快。码头边上有一条马来帆船在等着,开船的有六个人,她在船尾坐下,大家立刻就飞快划起桨来。在礁脉的范围之内,算是风平浪静,可一旦经过了沙洲,就遇到了大浪。不过琼斯小姐不是第一次这样出海了,心里还是相信这条船是经得起风浪的。时近正午,燥热的空中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唯一让她不安的问题是天黑前恐怕到不了,要是必须立刻动手术,那就只能用防风灯照明了。

琼斯小姐快四十了,如果只是看她,绝对想不到她会如同方才显现的那般坚定果敢。她有种疲乏的优雅,像是每阵微风吹来都站不稳一般,几乎可说是矫情,这就让你接触她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刚强性格显得有些可怕了。她胸部很平,高个子,极其的瘦,一张长脸上面色灰黄,而且经常会发热疹。平直的棕色头发从额前全部往后梳。她的眼睛偏小,是灰色的,因为双眼靠得有些近,让她面相有些泼辣。鼻子又长又窄,总有些红红的。她的消化很不好,但身体的这点不适并不能动摇她寻找事物光明面的义无反顾。她也毫不怀疑世界是邪恶的,人类堕落到难以启齿,所以她更要找出他们中善良的一面,那种朴素的自豪就像魔术师刚从礼帽中掏出了只兔子一般。她反应敏捷,善于应变,很干练。上了马普提提岛,她知道要救村长的性命,一刻也不能耽搁。虽然条件艰难到无以复加,她还是教会了一个当地人如何给村长麻醉,并完成了手术,又费尽心力地照顾了三天病人。一切都很顺利,琼斯小姐意识到即使是哥哥在这里,也不过如此吧。她又等了几天,准备拆线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她暗暗称许自己,这一点时间也没有白费。需要医治的岛民她都一一照看过了,让基督教的小团体更坚定了信念,并劝诫了那些信仰松动的人。她还在一些灵魂中播下了种子,只祈祷上天成全,能让它们生根发芽。

在群岛间来往的汽艇要下午晚些时候才到,但今晚是满月,他们应该可以午夜之前赶回巴鲁。村民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了码头,送行的还来了不少人,再次不住地道谢。汽艇上装了不少干椰子仁,但这种刺鼻的味道琼斯小姐也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她尽量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一边和感激不尽的岛民聊天,一边等着汽艇发动。她是唯一的乘客。突然从遮蔽村庄的一片树林里钻出一队当地人,其中还有一个白人。围了条监狱统一的纱笼,穿了巴汝。从那头长长的红发中,她一下认出是“红头特德”。有一个警察和他走在一起,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又和一起走来的几个村民握了握手。他们带了几大包水果和一个坛子,都放进了汽艇;琼斯小姐猜那坛子里大概装着当地的烈酒。让她吃惊的是“红头特德”居然也跟他们同船而行。他的刑期满了,指令刚到,说他可以坐这一班汽艇回巴鲁。他朝琼斯小姐扫了一眼,但没有点头——确实琼斯小姐也把头转开了——上了船。机械师发动了引擎,一眨眼,他们已经突突突地开在了澙湖中的一条水道上。“红头特德”爬到一袋干椰子仁上,点了一根烟。

琼斯小姐对他视而不见。当然,对这个人她很是了解。想到他又要回到巴鲁,她的心都沉了。“红头特德”到时不过又是喝酒,制造丑闻,危害女性,又成为所有正派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知道为了把他遣送走,自己的哥哥都做了哪些努力,本来就是长官的职责所在,他却视而不见,琼斯小姐有些看不惯他。过了沙洲,到了海面上,“红头特德”拔了酒坛的盖子,把嘴凑上去,饮了一大口当地的亚力酒。然后他把坛子递给了船上的两个机械工,一个是中年人,还有一个是小伙子。

“我不希望你们在航行的过程中喝酒。”琼斯小姐对那个年长一些的船工严厉地说道。

他朝琼斯小姐笑了笑,喝了一口。

“一点点亚力酒有什么关系。”他回答道。他把酒坛递给了同伴,那个年轻人也喝了一口。

“要是你再喝一口,我就向长官投诉你们。”琼斯小姐说。

年长的船工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但估计极为粗鲁,然后把酒坛还给了“红头特德”。他们又航行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海面如镜,落日耀眼;当它落到一个岛屿后方时,几分钟之间,那个岛屿成了一座迷幻的空中之城。琼斯小姐转头看它,心里对世界的美充满感激。

“只有人才是恶的。[18]”她把这句话引给自己听。

他们是往东开的,她知道远处有一个小岛就在他们的航线上。那是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全是乱石和茂密的原始森林。船工点起了灯。夜色降得很快,天空中厚厚的全是星光。月亮还没有升起。突然听到微微的一声响,汽艇奇怪地震动起来,引擎也格格地发出噪音。年长的机械师喊同伴来掌舵,自己钻到了盖子下面。他们似乎越开越慢,然后引擎就停了下来。琼斯小姐问那个年轻人怎么回事,他不知道。“红头特德”从干椰子仁袋子上下来,也钻进了盖子下面。他出来的时候琼斯小姐很想问他船是怎么了,但顾及尊严,只能忍住。她静静坐着,想着心事。这时又一个大浪卷过来,船也随着漂了一小段。机械工出来,发动了引擎,虽然噪声响得吓人,船还是往前开动了,只是整个船身都在震动。船开得很慢,显然哪里出了问题,但琼斯小姐与其说紧张,其实更是焦躁;本来这艘汽艇的航速是六节,但按照现在这种缓缓挪动的速度,要凌晨才能到巴鲁了。那个机械工还在盖子下忙活,朝掌舵的人喊了一句什么。他们说的是布吉语,琼斯小姐基本听不懂。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们已经换了航线,正朝那个无人小岛的背风面开去,他们早就应该开过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突然担心起来,问那个掌舵的人。

他指了指那个小岛,她走到引擎盖边上,大声喊那个机械工出来。

“怎么不往航线上开?为什么,出了什么问题?”

“这样到不了巴鲁。”他说。

“但你必须到巴鲁。必须听我的。我命令你去巴鲁。”

对方耸了耸肩,转过身,又钻到了盖子下面。这时“红头特德”跟她说话了。

“其中一叶螺旋桨坏了,他估计最远只能开到那个小岛。我们只好在那里过夜了,明天退潮他会装一个新的螺旋桨。”

“我不可能跟三个男人在一个荒岛上过夜。”她喊道。

“很多女人巴不得呢。”

“我不允许你们改变航线,不管什么情况,必须今天晚上回到巴鲁。”

“别激动,大姐。船必须得靠岸才能换螺旋桨,而且我们去那小岛过一夜挺好的。”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太放肆了。”

“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儿有不少吃的,上岸之后,我们就来顿夜宵。你再舔一口亚力酒,保证浑身都跟烧起来一样。”

“你不要太猖狂。要是你们不去巴鲁的话,我让你们全都坐牢。”

“我们现在不去巴鲁。没办法去。现在我们会去那个小岛,如果你非不肯去,跳船游回巴鲁好了。”

“哦,你会付出代价的。”

“闭嘴吧,你这死婆娘。”“红头特德”说道。

琼斯小姐愤怒地深吸一口气,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在这里,在万顷汪洋之中,她也不会不顾身份到跟这种十恶不赦的混蛋做口舌之争。伴随着引擎可怕的噪声,汽艇继续在海上挪动。周围一片漆黑,她已经看不见他们要去的小岛。琼斯小姐怒不可遏,锁着眉头,紧闭双唇;很少有人敢这么违抗她。然后月亮升起来了,她看见“红头特德”庞大的身躯就摊开在那些干椰子仁的袋子上。他烟头一闪一闪的,说不出的邪恶。现在,小岛的轮廓朦朦胧胧在夜幕前显现出来;终于到了,船夫把船开上了岸。突然琼斯小姐倒抽一口凉气,她明白了怎么回事,愤怒变成了恐惧。她的心跳得厉害,四肢都在颤抖,顿时全身无力,就要晕倒。她已经看清楚了。螺旋桨坏了到底是圈套还是意外?这点她吃不准,但不管这情形是如何造成的,“红头特德”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会被他强奸的。她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德性,满脑子只想着女人。对教堂的那个女孩,说到底他不就是这么干的吗?那个纯良的一个姑娘,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他们本该依法办理他的,他本该承受很多很多年的牢狱之灾,只是非常不幸,那个单纯的孩子又好几次回到他身边,只是在他移情别恋的时候,才抱怨他欺负了自己。他们还去找了长官,但他不愿采取任何措施,说话依然像平日那么粗俗,说就算那女孩说的全都属实,看起来这段关系也有让她留恋的地方嘛。“红头特德”是个流氓,而且她是个白人女子,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完全不可能。她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要振作起来,一定要头脑清醒,一定不要害怕。她已经下了决心绝不作践自己,要是被“红头特德”杀了——那有什么,她就是死也不会屈服。她死了就能安息于耶稣的怀抱之中。这时一道强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看见了天堂的模样,似乎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电影院和富丽堂皇的火车站融合在了一起。机械师和“红头特德”都跳了下去,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围着坏了的螺旋桨研究。她趁此机会找到了手术箱,将里面四把手术刀取了出来,藏在自己的衣服上。只要“红头特德”敢碰她,她立刻就把手术刀扎进他心里。

“我跟你说啊,小姐,你还是出来吧,”“红头特德”说,“你上岸比在船里安全。”

她也这么觉得。不管怎样,到了岸上她至少可以自由行动。她一言不发就翻过了干椰子仁的袋子。他伸手要扶。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冰冰地拒绝道。

“我管你去死。”他回答。

下船的时候要把腿全部遮起来有些麻烦,但她费了不少巧思,总算达成了这个目标。

“我们运气还真不错,带着吃的东西。待会儿生个火,你最好吃些点心,喝口亚力酒。”

“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们不要打搅我。”

“你饿肚子对我一点妨碍也没有。”

她没有回答,昂着头沿海岸一路走。最大的那把手术刀她一直攥在手里。凭借月光,脚下还是看得清的,她只想找个藏身的地方。森林茂密,一直延伸到海岸边缘,但她有些怕黑(说到底,依旧是个女子),不敢深入其中。她不知道里面潜藏着什么猛兽或毒蛇。另外,她本能地觉得最好还是要把那三个男人放在视线之内,这样要是他们过来的话,至少有所准备。又走几步她看到一个小洞。她回头一望,那些人像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看不到她。于是她钻了进去。中间隔着块大石,这样她就能观察他们,而他们却看不到她。这些人来来回回从船上搬了些东西下来,又生了火,在火光照耀下越发可怖;然后他们围着火在吃东西,那坛亚力酒在三个人中间传来传去。他们都会喝醉的。到时她要怎么办呢?对付“红头特德”一个人,虽然他那么强壮,让她觉得害怕,但或许还能对付,可三个人她就完全无计可施了。她心里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就是跪倒在“红头特德”面前,请求他放过自己。他心里必定还有一星半点的怜悯吧,她从来都认定最恶之人也残存着善心的。他也有自己的母亲。或许,他还有姐妹。啊,但一个被欲望蒙蔽的男人,又被亚力酒灌醉了,跟他求情说理有什么用?她开始觉得虚弱不堪,怕自己会哭。绝不能哭。这是对她自制力的考验。她咬着嘴唇观察他们,像是老虎注视着自己猎物;这说法不对,应该像是羔羊注视着三匹饿狼。她看着他们又往火里加了些木料,“红头特德”裹着纱笼,火光映出他的剪影。或许他得逞了之后,会把自己再交给其他两个人,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怎么回去面对自己的哥哥?当然他会同情妹妹,但以后两人相处的感觉总不会完全一样了吧?这会让他伤透心的。或许他会觉得妹妹抵抗得还不够。为了哥哥或许她应该什么都不说。自然这些人是不会说的,那可是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但万一她怀孕了呢?琼斯小姐惊恐地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手术刀差点伤到自己。当然,如果她抵抗的话,只会更激怒他们吧。

“我该怎么办?”她哭喊道。“我做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她扑通跪倒在地,祈祷上帝能拯救她。她祈祷得很久,很真挚;她提醒上帝自己还是个处女,另外,怕无所不知的他一时忘记,还提到圣保罗[19]是多么看重这种美好的状态。这时她又探头从石后看那三个人。他们似乎都在抽烟,火也慢慢快熄灭了。现在“红头特德”的淫邪头脑应该想起那个全凭他处置的女子了吧。这时她捂住嘴,不让惊呼声传出去,因为“红头特德”突然站起来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了。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虽然心跳得厉害,还是牢牢握着手里的手术刀。但“红头特德”起身是为了另外一件事,琼斯小姐红着脸别过头去。他踱了回去,再次坐下,举起酒坛凑到嘴边。琼斯小姐躲在大石后面,越看越吃力。火边的谈话也越来越冷清了,她已经看不清,但大致判断出两个船夫裹了毯子,安静下来准备睡觉。她明白,“红头特德”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另外两个人睡熟了,他会小心地爬起来,一点声响都没有,怕吵醒他们,然后偷偷朝她逼近。是他不愿意将她分享,还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行径太过可耻,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说到底,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红头特德”再卑鄙,也不至于让当地人来侮辱她。既然她已看透了“红头特德”的计划,倒有了个主意,等他过来的时候,她会尖声大叫,直到吵醒那两个船工。她记得那个年长一些的虽然一只眼睛坏了,但面相还是仁慈的。不过“红头特德”没有动。她觉得疲惫不堪,开始害怕自己没有力量来抗拒他。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只想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当她睁开眼睛之时,天已经大亮。之前一定是睡着了,而且被煎熬的心情透支,太阳升得老高才醒。这让她惊慌失措。她想爬起来,脚却被缠住了。低头发现是两只空的干椰子仁布袋盖在自己身上。昨天夜里有人来帮她盖的。“红头特德!”她呀的惊叫了一声,脑子有个恐怖的想法一闪而过:她一定是在睡梦里被侮辱了。不会,那倒是不可能的;可明明她就任凭他摆布啊,睡梦里她根本就是没有防备的。但他还是饶过了她。她脸一下涨得通红,虽然站了起来,但浑身僵硬,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裙子。手里的那把手术刀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拿好了两个干椰子仁口袋,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朝他们的船走去。那艘船正漂在澙湖的浅水中。

“赶紧了,琼斯小姐,”“红头特德”说,“我们都弄好了,正要喊你起来。”

她没法正眼看他,只觉得自己已经红得像只雄火鸡。

“香蕉来一根?”他问。

她没有应答,把香蕉接了过来。她太饿了,吃得很有滋味。

“你上船先踩在这块石头上,鞋子就不会湿了。”

琼斯小姐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但还是照着“红头特德”的指示做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天呐!他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她原以为还能抵抗一二,怎么可能呢?——把她扶上了汽艇。船夫发动引擎,他们驶出澙湖,没过三小时就到了巴鲁。

那天“红头特德”就被正式释放了,晚上就去了长官的房子。囚服已经脱掉,换回了他被逮捕时穿的那身破汗衫和卡其裤。头发也剪了,现在就像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红帽子。他瘦了一些,减了不少浮肿和松松垮垮的样子,看上去更年轻了,也健康、精神得多。格莱特先生的圆脸上是一个友善的笑容,和“红头特德”握了握手,请他坐下。男佣端来了两瓶啤酒。

“你没忘了我的邀请,红头,我很高兴。”长官说。

“忘不了,这顿酒我等了六个月了。”

“干杯,‘红头特德’。”

“干杯,长官。”

他俩一饮而尽,长官拍了拍手。男佣又端上来两瓶啤酒。

“说起来,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判决而记恨我啊。”

“不用操这个心,我当时是很气,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实话说,我过得还真不赖。那岛上的姑娘不错,长官,你什么时候自己去瞧瞧。”

“‘红头’,你可真不是好人。”

“坏透了。”

“这啤酒还不错,是吧?”

“挺好。”

“我们再来两瓶。”

“红头特德”每个月的汇款长官都替他收了,现在一共存到五十英镑,扣除他给中国人店铺的赔偿之后,还有不下三十英镑。

“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红头’,应该派到正经用场上去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红头说,“我会把它花了。”

长官叹了口气。

“也是,钱就是用来花的。”

长官把近来的新闻讲给客人听,可过去半年也没发生什么。对阿拉斯岛上的人来说,时间没有什么要紧的,而外面的世界就更无所谓了。

“哪里打仗了吗?”“红头特德”问。

“没,要么就是我没注意到。哈里·杰维斯找到了挺大一颗钻石,他说要卖一千块钱。”

“希望他成功。”

“还有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这家伙一向有些蠢。”

突然男佣进来说琼斯先生想问一下能否见他。长官还没回答,琼斯先生已经进来了。

“我不会打搅你太久的,”他说,“你身边这位先生我找了一天了,听说他到了这里,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找来了。”

“琼斯小姐还好吗?”长官有礼貌地问道。“在外面累了一个通宵,应该没事吧?”

“她自然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还有些发烧,我已经劝服她躺下休息,但应该不严重。”

教士进来之后两个喝酒的人就站起来了,教士走到“红头特德”面前,伸出了手。

“我要谢谢你。你做了件了不起的、高尚的事情。我妹妹是对的,对人类同胞永远应该找他们身上的闪光处;恐怕我过去对你有不少错误的判断——我请求你能谅解。”

他说得郑重其事,“红头特德”一脸讶异地看着他。这个摸不着头脑的人刚刚没留神,让教士握住了手,直到现在还没放开。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本可对我的妹妹做任何事,但却放过了她。我本以为你只有邪恶的想法,现在我很羞愧。她当时已经没了防备,完全任由你摆布,但你对她心生怜悯。我从心底感谢你。不只是我的妹妹,还有我自己,我们永远不会忘的。上帝永远保佑你、守护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把脸转到了一边。他松开了“红头特德”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红头特德”满脸茫然地看着他走出去。

“他见了鬼的在说些什么啊?”他问道。

长官大笑起来,本想憋住的,但越憋笑得越厉害。他浑身上下颤动着,纱笼下的几层胖肚子也全抖了起来。他还靠回到椅背上笑得翻来覆去。这一笑不仅在脸上,而是整个身体都在笑,两条腿上的肥肉也在快活地抖动着。他笑得肋骨都疼了,用双手捂住。“红头特德”看着他皱起了眉头,又因为不知道好笑在哪里,生起气来。他一把抓住一个啤酒瓶的瓶颈,说道:

“你要是再笑我就让你脑袋开瓢。”

长官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叹了口气,还因为身体两侧笑得疼了,“哎哟”喊了一声。

“他谢你谢的是保全了琼斯小姐的贞操。”他结结巴巴终于把这句话说全了。

“我?”“红头特德”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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