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他头脑里运转了好久,最后总算想通了之后,勃然大怒,从他嘴里喷出的一大串污言秽语估计一个海军士兵听了都要为之改色。
“那个老婆娘,”他骂完了,“这教士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你名声在外,姑娘们见了你都情难自已啊,‘红头’。”小个子长官咯咯笑着说道。
“给我一根撑船的篙,用另一头碰那女人我还嫌弃呢。那种想法我压根就没有过。这脸皮厚得……我要把他脖子给拧断。行了,把钱给我,我先去喝个醉。”
“我很理解你。”长官说。
“那个老婆娘,”“红头特德”反复说道,“那个老婆娘。”
他真的惊讶不已,难以接受,有这种想法实在是不知廉耻为何物了。
那些钱就在手边,让“红头特德”签了必要的凭据之后,长官就把钱给了他。
“去大醉一场好了,‘红头特德’,”他说,“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是再惹祸的话我就要判你十二个月了。”
“我不会惹祸的。”“红头特德”郁郁地说道。他依然觉得被侮辱了。“这是对我人格的攻击,”他朝长官吼道,“这他妈的就是对我人格的攻击。”
他几步就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跟自己嘟囔着:“下流胚子,肮脏的下流胚子。”“红头特德”连着醉了一个礼拜。琼斯又去见了长官。
“听说那个可怜的人又走回了不堪的老路,我很遗憾,”他说,“我妹妹和我都大为失望。我之前就担心,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是不明智的。”
“那是他自己的钱,我没有权利不给他。”
“可能法律上是没有权利,但道德上一定是有的。”
他把那一晚可怕的情形复述给长官听。琼斯小姐有女人的直觉,明白那男人已经欲火焚身,一心要毁她节操。她决心以死相抗,已经握住了手术刀。当时的煎熬是难以描述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受辱,绝对活不下去。她不住颤抖,每一刻都觉得对方要过来了。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后来她就睡着了;这可怜的女人实在太疲惫了,她所承受的痛苦换了任何人都受不了,然后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上盖了装干椰子仁的空袋子。他找来的时候见她睡着了,一定是她的单纯、她的无助打动了他,让他没有办法玷污她;而是温柔地替她盖了两个袋子,悄悄走开了。
“这就说明他性格深处还是有非常高尚的东西。我妹妹觉得我们有责任拯救他,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要我说,他这些钱没花完还是不要尝试为好,”长官说道,“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不在监狱里,那就随便你了。”
但“红头特德”并不想被拯救。被释放大概两个星期之后,他坐在中国人的一家店门口,无所事事地看着街道;琼斯小姐从街那头走了过来。他朝琼斯小姐看了一分钟,心里还是觉得诧异;他说了几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不过言辞难听倒是一定的。这时他发现琼斯小姐也注意到了他,就很快把头转开了。她本来走得很快,正接近特德的时候明显感觉放慢了脚步。他以为琼斯小姐要来跟他说话了,立马站起来进了店里。最起码在里面待了五分钟没敢出来。半个小时之后琼斯先生自己走了过来,伸着手径直向“红头特德”走来。
“你好啊,爱德华先生。我妹妹说在这儿能找到你。”
“红头特德”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握手,也没有回答。
“我们想请你下周日来用餐,如果能赏光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我妹妹烧菜很不赖,能让你尝尝真正的澳大利亚风味。”
“去死吧。”“红头特德”说。
“你这样可没什么风度啊。”教士说道,但稍稍笑了一下,表明他并不生气。“你时不时地就会去拜访长官,为什么不能也来拜访一下我们呢?偶尔能跟白人聊会儿天是很愉快的事情。以前的事情能不能就让它过去了呢?我保证你能来的话我们会很热情欢迎你的。”
“我连做客能穿的衣服都没有。”“红头特度”烦躁地说。
“这就别在意了,就像这样来吧。”
“我不会来的。”
“为什么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红头特德”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收到不喜欢的邀请时,我们都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他就完全没有顾虑。
“我不想来。”
“那太遗憾了,我的妹妹会很失望的。”
琼斯先生打定主意要显示自己大度,满面春风地朝他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四十八小时之后,“红头特德”寄宿的公寓里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包裹,里面有一身帆布西服、一件网球T恤、一双袜子和一双鞋。收到礼物对他来说是稀罕的事情,后来见到长官的时候“红头特德”问这些东西是不是他寄的。
“别做梦了,”长官回答,“对你衣橱的状况我是绝对漠不关心的。”
“那就怪了,这能是哪个家伙呢?”
“我哪知道。”
琼斯小姐时不时会有公务要来和格莱特先生见面,这件事之后没多久,一天早上她又到了长官的办公室。这是个能干的女人,虽然提的要求十有八九是长官不愿做的事情,但他们的讨论也很少是白费功夫。这一回,长官倒惊讶地发现她所为之事很无关紧要,而且等长官表达了自己实在无心处理此事,她把这种拒绝也当成了定论,而不像平时一样试图说服他。她起身要走,然后装出是临时想到的一样,说:
“哦,格莱特先生,我哥哥很希望能让一个叫‘红头特德’的人来跟我们共用晚餐,我给他留了个小条,把时间定在后天。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害羞的人,所以在想,不知你是否愿意跟他一起来。”
“你太客气了。”
“我哥哥是觉得我们应该为这个可怜的人做些什么。”
“要发挥女性改变人的力量,是这意思吧?”长官庄重地说。
“你能不能劝劝他?我很确定只要你跟他说这事情重要,他就会来的,而且只要来过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了。看着这样的年轻人完全荒废了自己实在可惜。”
长官抬头看她。琼斯小姐比他高了好几英寸。在他看来,这位女士毫无魅力可言,不知为何总让他想起挂在绳子上晾干的湿亚麻布。长官的眼睛里有亮光,但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
“我尽力。”他说。
“他今年什么岁数?”她问。
“护照上说是三十一岁。”
“他本来真名叫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轻柔地说道。
“看他平时过的日子,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身体居然还那么强壮,”长官低声说道,“跟头牛一样。”
“这些红头发的男人有的是这样的。”琼斯小姐说,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的确。”长官说道。
这时,也看不出什么道理来,琼斯小姐就脸红了。她匆匆道了别,离开了长官的办公室。
“该死![20]”长官念道。
他这算知道“红头特德”的新衣服是谁送的了。
那一天晚些时候,长官就见到了“红头特德”,问他是否收到了琼斯小姐的便条。“红头特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已经揉成一团,交给了长官。这就是那封邀请信,信里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
我哥哥和我想请你下周四七点半共进晚餐;如果你能来,我们会非常高兴的。长官也答应会大驾光临。我们从澳大利亚收到了几张新的唱片,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我知道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对你不很友善,但我当时对你还不太了解,而我也有足够的度量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你能原谅我,让我成为你的朋友。
谨启
玛莎·琼斯
长官注意到她称呼对方为“威尔逊先生”,而且提到了自己赴约的承诺,所以琼斯小姐之前跟自己说她已经邀请了“红头特德”,显然比事实领先了几步。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会去的,如果你问的是饭局的事。这帮人脸皮真他妈厚。”
“但信总要回的。”
“我不回。”
“跟你这么说吧,‘红头’,你把那些新衣服穿上,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去一下。见了鬼的,我已经不能不去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就去吃顿饭害不了你。”
“红头特德”有些怀疑地看着长官,不过后者的表情依然严肃,神态也很诚恳:他是猜不到这个荷兰人的肚子里已经乐开了花。
“这帮人到底干吗要请我啊?”
“我不知道。大概是觉得跟你相处非常愉快吧,我猜。”
“会有酒吗?”
“不会,不过七点先去我那儿吧,我们先小酌一下。”
“行,那就这样。”“红头特德”绷着脸说道。
长官喜不自胜地搓着自己一双胖手,他知道这场聚会一定妙趣横生。可是到了周四七点钟,红头特德已经烂醉如泥,让格莱特先生只能一个人去赴约了。他没有向教士和他的妹妹隐瞒另一位客人的状况,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恐怕这都没有用,玛莎,这个人无药可救了。”
琼斯小姐沉默了片刻,接着长官看到她长长细细的鼻子边上滚下两颗热泪。她咬着嘴唇说:
“没有人是无可救药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良善。我每晚都会为他祈祷。怀疑上帝的力量是邪恶的。”
或许琼斯小姐的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但天意有时候会用一种让人哑然失笑的方式成为现实。“红头特德”酒瘾比以往更严重了,惹出的麻烦事连格莱特先生都失去了耐心。他心里已经决定,不能再把这个家伙留在岛上,等下一班船到了巴鲁,就把他遣送走。这时候有个人离奇地死了。长官还了解到,他刚去过的那个岛上最近死了好几个人。他派一个中国人——也是群岛的官方医生——去查看一番,很快收到回报,说那些人皆死于霍乱。巴鲁岛上也发现了两个霍乱病人,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群岛上爆发了瘟疫。
长官不再压抑天性,破口大骂,用荷兰语骂,用英语骂,还用马来语骂;然后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开始盘算。他知道中国医生是不顶用的,这个从爪哇来的家伙胆小怕事,当地人不会听他的安排。长官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很明白接下去要做什么,但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虽然他不喜欢琼斯先生,但此时还是很感激他就在岛上,于是立刻派人去请。他和他妹妹一起来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琼斯先生。”他省了寒暄直接说道。
“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传话给我。这也是为什么我妹妹跟我一起来了。我们全力以赴,供你调遣,不用我跟你说,我妹妹和男人一样能干。”
“我知道,她能来帮忙我非常高兴。”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开始讨论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先是建一些木屋作为治疗点和隔离区。群岛上不同村庄的居民都要强制施行防范措施。有不少被感染的村庄和健康的村庄从同一个井里汲水,这个难题要分具体情况加以解决。有必要派专人去发布指令,并确保岛民遵照指令办事。对于任何疏忽都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惩治。此时的情形中最难以解决的是当地人不会听当地人发号施令,当地的警察自己就对这些政策没有全心信服,当然百姓也不会理睬他们。巴鲁人口最多,也最需要好医生,所以琼斯先生最好还是留在巴鲁,而官方事务又让格莱特先生必须和总部保持联络,所以他也不可能亲自跑遍其他各岛。那就只剩琼斯小姐了,但偏远的一些小岛上民风狂野、凶恶,长官自己跟他们打交道都出过不少乱子,让琼斯小姐只身涉险有些说不过去。
“我不怕。”她说。
“这我也看得出来,可要是你被割了脖子我就麻烦了,另外,我们人手本来就紧张,你能出力很重要,我不想冒这个险。”
“那让威尔逊先生跟我一起去吧,他对当地人比谁都了解,而且会说他们的土话。”
“‘红头特德’?”长官瞪着她。“他刚发过两次震颤性谵妄,还没恢复呢。”
“我知道。”她答道。
“你这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琼斯小姐。”
虽然情势如此严峻,格莱特先生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扫了琼斯小姐一眼,目光犀利,但琼斯小姐不动声色地看着长官。
“让一个男人承担责任,会让他展现出本色来,我觉得这次的事情会真正让他成长的。”
“你觉得这是否明智呢,一连几天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人?”教士问道。
“我相信上帝的安排。”她严肃地答道。
“你觉得他能派上用场?”长官问。“他什么样子你也知道。”
“我完全相信他会有用的。”然后她脸红了一下。“说到底,我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有自制力的人。”
长官咬了咬嘴唇。
“那我先把他喊来吧。”
他跟警长交代了一下,没过几分钟“红头特德”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他看上去状态很糟,很明显最近的发作让他有些抵受不住,整个人的精神垮了。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胡子应该有一个礼拜没有剃。一个人能看上去如此不体面也着实不易。
“是这样,‘红头’,”长官说,“跟这回的霍乱有关。我们必须对当地人采取一些预防措施,需要你的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没有什么原因,只当是做慈善。”
“一点也没说动我,长官。我不是个慈善家。”
“那就这样,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正当“红头特德”转头朝门口走去时,琼斯小姐拦住了他。
“威尔逊先生,这是我提的建议。你看,他们想让我去拉波波和撒昆其[21],那里的岛民太奇怪了,我不太敢一个人去,我想如果你也一起来的话,我能安全一点。”
他看了琼斯小姐一点,神情鄙视之极。
“要是他们想割你喉咙,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琼斯小姐看着他,满眼的泪水。她哭了起来。“红头特德”只是站在那里,不解地看着她。
“你的确没什么理由会在乎。”她又镇定下来,抹干了眼泪。“我在犯傻了,没事的,我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女人去拉波波真是蠢到家了。”
她朝他微微一笑。
“大概是吧,但是你看,这是我的工作,没有办法的事情。刚才提出那个想法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一定别放在心上。的确,要你冒这样的险,也不太公平。”
“红头特德”立在原地停了很久,看着琼斯小姐,两只脚动来动去,那张充满敌意的脸越来越阴沉。
“该死的,随便你吧,”他最后说道,“我跟你去。什么时候走?”
他们第二天就带着药和消毒剂出发了,坐的是政府的汽艇。格莱特先生先安排好了工作,也坐着一条马来帆船朝另一个方向去了。霍乱肆虐了四个月。虽然尽了一切努力将病原隔离,被感染的岛还是一个接一个。长官从早忙到晚,有时回到巴鲁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又赶往下一个岛。他分发食物和药品;他鼓舞惊恐的百姓;他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他呕心沥血地苦干。“红头特德”后来他就一直没有见到,不过从琼斯先生那里听说,这个实验效果好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期。这个无赖行事变得很是端正。他对付当地人很有一套,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态度强硬——有时甚至直接靠拳头说话,总之成功地让他们接受了必要的预防措施。琼斯小姐的计划成功了,她可以为之自豪。不过长官太辛苦,连从中取乐的心思也没有了。传染病结束的时候,他高兴的是群岛上总共八千人,只有六百人送了命。
他终于又可以宣布这个地区恢复健康了。
一天傍晚他穿着纱笼坐在门廊上读法国小说,得意的是自己又可以悠闲度日了。家里的主管过来说“红头特德”想要见他。长官从椅子里站起来,大喊着让来访者直接进来。这时他正好觉得缺了个同伴。之前长官也想到过今晚把自己灌醉,但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就作罢了。但好巧不巧老天就把“红头特德”派来了。他暗暗发誓今晚要喝个尽兴。四个月劳苦,他们放纵一番总为不过。“红头特德”进来了,他穿了一身洁白的帆布衣服,胡须剃得干净,和过去全然换了个人一般。
“怎么回事啊,‘红头’,你看上去像刚在海滨疗养了一个月,哪里看得出是照顾了一群差点死在霍乱手里的当地人。再看看这些衣服,你是刚从礼帽盒子里走出来吗?[22]”
“红头特德”害羞地笑了笑。主管端了两瓶啤酒过来,倒入杯中。
“放开了喝,‘红头’。”长官接过杯子的时候说道。
“我觉得我就不喝了吧,谢谢你。”
长官放下杯子,惊讶地看着“红头特德”。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不口渴吗?”
“我倒不介意来杯茶。”
“来杯什么?”
“我在戒酒。玛莎和我要结婚了。”
“‘红头’!”
长官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挠着自己的光头。
“你怎么可以娶琼斯小姐呢?”他说。“没人能娶琼斯小姐的。”
“可我就是要娶她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找你。欧文会在教堂里给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也希望这个婚姻能被荷兰政府认可。”
“玩笑可不能开得太大,‘红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结婚是她的想法。螺旋桨坏了搁浅在小岛上那晚,她就喜欢上我了。了解她之后,觉得这姑娘不讨厌。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想做件事情让她高兴。她希望有个人能照顾她,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红头’,‘红头’,不等你回过神来,她就要把你变成一个他妈的传教士了。”
“要是我们俩能一起传教也没什么不好吧。她说看我跟当地人打交道简直神奇,说我能用五分钟在一个当地人身上完成的事情,欧文花上一年都不一定能做到。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有谁像我这样有吸引力。这样的天赋白白浪费了也怪可惜的。”
长官看着他,没有说话,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真的是给这家伙下了药了。
“我已经让十七个当地人皈依基督教了。”“红头特德”说。
“你?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基督徒。”
“说起来,我也不能我说是信教的,但我就跟他们聊着聊着,这些人就像一大群羊羔似的全入了教会了,说真的,我自己都吓一跳。我就说,天呐,可能这里边儿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你应该强奸她的,‘红头’。我也不会重判你;最多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得跟你说一句,长官,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那个想法我压根就没有过。女人很容易为小事介意,你也懂,要是她知道的话会难受死的。”
“我大致也猜到了她对你有意思,可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长官焦躁地在门廊上走来走去。“你这家伙,听我说,”他想了半天之后说道,“我们那么些回也确实喝得尽兴,朋友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我能做的事情是这样,我把汽艇借给你,你可以去藏在某个岛上,下一班轮船来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停一停,把你带走。你现在只有一个机会了,那就是赶快逃。”
“红头特德”摇了摇头。
“不行的,长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得娶这倒霉姑娘了,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知道让那些罪人开始忏悔是他娘的多么痛快的事,还有,耶稣啊,这姑娘真是会做糖浆布丁。我长大之后就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浆布丁。”
长官为此心神不宁。这个无赖醉鬼是他在这片海域里唯一的同伴了,不想失去这个人。他甚至发现自己还有些喜欢这个“红头特德”。第二天他去见了教士。
“我听说你妹妹要和‘红头特德’结婚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我一辈子还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
“可又是千真万确的。”
“你得阻止啊,这太疯狂了。”
“我妹妹岁数够大了,有权利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你不是要告诉我你认可这门亲事吧。‘红头特德’你也了解,他是个流浪汉啊,这可没什么好避讳的。你有没有跟她分析过风险有多大?我是说,让罪人悔过那些玩意儿都挺好,但也得有个限度吧。你听说过改换斑点的豹子吗?”
长官生平第一次见到教士的眼睛里饶有兴味的一闪。
“我妹妹是个非常有决心的女人,格莱特先生,”他回答道,“小岛上那一晚之后,‘红头特德’就根本逃不掉了。”
长官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这种惊诧不亚于驴子开口时先知的心情。当时驴子对巴兰[23]说:我如何对不住你,你要鞭打我三次?或许琼斯先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
“我的耶稣啊![24]”长官嘟囔了一句。
还未来得及多谈,琼斯小姐大步走了进来。她精神焕发,看上去年轻了十岁,面色红润,鼻子倒不红了。
“你是来恭喜我的吗,格莱特先生?”她喊道,神情活泼,一如少女。“你看,我自始至终就是对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良善,你不知道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爱德华多么让人赞叹。他是个大英雄。他是个圣人。就是我也很吃惊呀。”
“我希望你会非常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啊,要是我还心存怀疑就是罪恶的了,因为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就是这样。你看不出来吗?要不是来了霍乱,爱德华也不会发现真正的自我。要不是霍乱,我们也不会有机会了解彼此。我从来没见过上帝之手显现得如此明确。”
长官只是觉得,要想成就两个人的姻缘非得搭上六百条性命,那这只手还真有些笨拙了,但因为自己对全知全能者的工作方式不很熟悉,他没有多加评论。
“你一定猜不到我们去哪里度蜜月。”琼斯小姐说道,似乎语气还有些调皮。
“爪哇。”
“不对。要是你肯借给我们那条汽艇的话,我们要去那个曾经搁浅的小岛上。对于我们来说,那都是温存的回忆。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猜出爱德华是这样一个高尚、美好的男人。我要在那里奖赏他。”
长官一下喘不过气。他很快就离开了,心里想的是:如果再不马上来瓶啤酒的话,他立时便要昏厥。他活到现在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
[1]首次发表于1931年,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金》(AhKing)。“愤怒之器”,出自《圣经》,指上帝造人如陶工制器(vessel,可指器皿也可指宗教意义上的人),其中一些只为显现上帝的愤怒,造来就是要被惩罚、毁灭的。
[2]西里伯斯岛(Celebes)、摩鹿加群岛(Molucca)和济罗罗岛(Gilolo),分别为印度尼西亚中部苏拉威西岛、东北部马鲁古群岛和东北部哈马黑拉岛的旧称。
[3]班达海(Banda)是南太平洋西部海域,为摩鹿加南部诸岛环绕。阿拉弗拉海(Arafura)位于澳大利亚和印度尼西亚之间。
[4]AlasIslands,毛姆虚构的一个群岛;字面上有“哀叹、惋惜”之意味。
[6]Macassar,或译孟加锡;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西南岸港市乌戎潘当的旧称。
[7]Merauke,印度尼西亚东部港口。
[8]Batavia,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旧称。
[9]大约一米六二。
[10]原文Stengah-shifter,此英文名称似只见于毛姆的作品;按当时荷兰殖民者在东南亚的着装习惯,这种服饰应相似于中山装,但有多排纽扣。
[11]Bugis,印度尼西亚苏拉维西岛的当地民族。
[12]Wilhelmina(1880—1962),荷兰女王(1890—1948)。
[13]Surabaya,或译为苏腊巴亚,现为印尼第二大城市,位于爪哇岛东北角。
[14]Rijsttafel,字面意思为“米饭桌子”,据说是在荷兰殖民时期发展出来的印尼饭食,大致是在米饭上配以大量当地菜肴,多时可达数十种。
[15]Arak,或arrack,亚洲特有的烈酒,原料为椰子汁、糖蜜、米或枣子。
[16]Baju,一种无领长袖衫。马来西亚男子传统服装是上身穿巴汝,下身围纱笼。
[17]相当于摄氏四十度。
[18]出自雷吉纳尔德·希伯(ReginaldHeber,1783—1826)主教的赞美诗。他的这一句诗“每一处景色都美,只有人才是恶的”,形容的是当时的锡兰。
[19]圣保罗(SaintPaul),基督教早期最具影响力的传教士之一,他的写作是《圣经·新约》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一个观点可大致概括为,基督徒独身比结婚更好,从而迎接即将到来的基督复临。
[20]此处原文为荷兰语:Godverdomme!意思类似于“该死”、“见鬼”,表达的语气依说话者而定。
[21]拉波波(Labobo)和撒昆其(Sakunchi)是印度尼西亚两个岛屿的名称。
[22]英文习语:“从圆筒形纸板盒(一般用来盛放帽子、领圈等)走出”,形容衣冠楚楚。
[23]Balaam,《圣经》中的先知,被请去诅咒以色列人,路上驴子三次提醒他耶和华的使者在路上,被巴兰鞭打,后来巴兰发现了使者,听从耶和华指示,转而祝福了以色列人。
[24]此处原文为荷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