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转眼之间就拿着书回来了。他身材矮小、壮实,戴着眼镜,一头蓬乱的红头发很扎眼。佩莱格林高大、挺拔,完全军人派头,所以是居高临下地和这位店员说话。
“这是新的版本?”他问。
“是的,先生。已经是第五版。这热销的势头简直像是小说。”
乔治·佩莱格林犹豫了一下。
“要你说,它怎么会卖得这么好?他们不是一直说诗歌没有人要读吗?”
“那个,你要知道,这本写得特别好。我自己也读过了。”这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懂些诗书的,但口音里听得出一点伦敦的土话,乔治不自觉地就有些傲慢。“他们喜欢的是里面的情节。很性感,你知道,但也很哀伤。”
乔治微微皱了皱眉。他算是听出来了,这小子是在寻自己开心。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本破书里还有什么情节,至少书评里全都没有提及。这个年轻人继续说道:
“当然这恐怕是昙花一现,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要我说,她是那种被个人经历触发的作者,就像写《什罗普郡少年》的豪斯曼;以后她怕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诗了。”
“这书多少钱?”乔治为了收住他的话匣子,冷冷地说道。“不用包装,我塞口袋里就好。”
十一月的早晨很是阴冷,他穿着一件厚重的长大衣。
乔治和艾维在一等车厢的两个对角舒舒服服地坐下,拿出在车站购买的晚报和杂志,读了起来。五点钟,夫妇二人到了餐车喝下午茶,聊了一会儿天。下火车。坐上接他们的车子,回到家。洗澡,更衣,用晚餐。晚餐之后,艾维说她筋疲力尽,就回卧房了。离开之前,她依照习惯亲了一下乔治的额头。然后乔治走到门厅,从大衣口袋中取出诗集,进书房读了起来。他不擅长读诗,虽然每个词都读得全神贯注,但理解却朦胧得很。他又从头开始读了一遍,越读越莫名烦闷,但他不是个笨人,所以读到最后已经清楚地知道里面在讲什么事了。这诗集里一部分是自由诗,一部分遵照了传统的格律,但其中所要表述的情节确是连贯的,就算再愚钝的人也看得明白。这是一段炙热的恋情,发生在一个年长一些的已婚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之间。这其中一步一步的发展,乔治·佩莱格林要辨别出来简直跟个位数加法一样简单。
故事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开始是一个青春不再的女子,意识到一个年轻人爱上了自己,犹疑、惊讶。她不敢相信。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当她突然发现自己也深深地爱上了他之后,心里满是恐惧。她告诉自己这太荒唐了;两人年纪相距甚远,如果听任自己的激情,只会带来不幸。她试着不让男方开口,但终于有一天,男子说出了自己的爱意,并要求女子也说出她爱上了自己。他求她一起私奔。她无法离开丈夫,她的家;而且他们两个能有什么未来——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她要如何期待对方的感情不会减退?她求对方放过自己。但他的爱是不可遏制的。他要她,他全身心地要她,到最后,一个颤栗的、害怕的,却又满怀欲望的她,放弃了抵抗。然后是一段极乐的时光。整个世界——那个无趣、单调的世界——突然光芒四射起来。从她笔端流淌着爱的歌谣。这个女人把情郎年轻、阳刚的肉体奉若神明。读到她赞颂那宽阔的胸膛、紧实的侧腰、秀美的长腿和平坦的腹部时,乔治的脸色阴沉起来。
撩人的东西,达芙妮的朋友是这么说的。还真是撩人。这叫恶心。
里面还有几首可怜的小诗,是这女人想到年轻男子离她而去是必然的,到时生命将会多么空虚;但这些诗的结尾是她的一声呼喊,表达为了这属于她的神仙般的片刻,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她写到那些两人共度的悠长的夜晚,那种心神不宁似乎在纸上颤动;也写到在彼此怀中,是怎样的疲倦哄他们睡去。她写到在偷来的短暂间歇中,他们的激情是如何无可抵御,所以即使危险重重也只能臣服于它的召唤。
她原以为这份恋情只是几个星期的事,但它奇迹般地一直没有消退。其中有一首诗提到了即使三年过去,他们心中的爱也不见丝毫衰减。似乎他依然在催促她远走高飞,去意大利山间的某个小镇,去希腊的一个岛屿,去突尼斯一座城墙环绕的小城,这样他们就可以朝朝暮暮相伴了;而在另一首诗里面,她哀求男子接受现状。他们的幸福是岌岌可危的幸福。或许正是因为相爱之艰难,相聚之不易,他们的感情才这样长久地保住了最初那叫人迷醉的热切。又是毫无征兆的,年轻人死了。如何死的,于何时何地死的,乔治看不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漫长的、心碎的哭喊,这哀伤是痛苦的,但她却又不能沉溺其中,因为她不能流露出来。她要举办宴会,也要接受别人宴会的邀请,在人前总是高兴的样子。但生命之火已经熄灭,悲痛已经将她拖垮。最后一首诗只有四个短小的段落,作者已然不再控诉命运安排,反而感谢操纵命运的黑暗力量,让她有这个福气可以一度体验到可怜人类所能想见的最极致的快乐。
乔治·佩莱格林最终把书放下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他似乎在每行诗句中都听得到艾维的声音,他不断碰到平常艾维常用的字词,里面有些细节又何尝不是他所熟识的?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艾维写的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有过一个情人,而且那个人死了,这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他最强烈的感受倒不是愤怒,也不是惊骇和痛苦,虽然他也痛苦,他也惊骇,但他最主要是觉得不可思议。艾维会出轨,而且还是如此干柴烈火的恋情,简直就跟他壁炉台上玻璃匣中的那条鲑鱼——这是他钓到的鲑鱼中最好的一条——突然甩起了尾巴一样。他这时才明白在俱乐部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为什么眼神里似笑非笑,他明白了为什么达芙妮谈起这本书就像是想起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笑话,为什么在鸡尾酒会上他经过那两个女人时,她们会窃笑。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他怒不可遏,跳起来要去喊醒艾维,非让她给个说法不可。但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说到底,他有什么证据呢?他只有一本书而已。乔治记得他曾经告诉艾维他觉得这书“挺好的”。的确,当时他没读过这本书,但他假装自己读过了。要是承认这一点的话,岂不是显得自己愚蠢至极?
“我得小心行事。”他低声道。
他想好了先等个两三天,把局面考虑清楚再决定怎么办。他上了床,但久久无法入睡。
“艾维,”他反复对自己说,“艾维。最不像会出这种事的人……”
第二天早餐两人见面时并无不同。艾维还一如往常地安静、庄重、自矜,这是一个完全没想过要装年轻的中年女子;在乔治看来,她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所谓的女性魅力。乔治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观察自己的妻子了。她还像平日里一样平和宁谧,淡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烦忧,眉宇间也坦诚得丝毫看不出愧疚。也和平日里一样,她会说几句不关痛痒的闲话。
“在伦敦忙乱了两天之后回到乡下真是舒服极了。你今天早上是什么安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天之后,他去见自己的法律顾问。亨利·布兰既是乔治的律师,也是一位老朋友。他在佩莱格林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房产,多年来他们都在彼此的猎场中打猎。每周有两天时间他是乡绅,而剩余的日子他是谢菲尔德一个繁忙的律师。他身材高大,有活力,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喜形于色,说明他希望别人能看出他在本质上是个运动家和随和的大好人,偶然才想起他还是个律师;但实际上他很精明,老于世故。
“哟,乔治,你今天怎么来了?”上校被领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声音洪亮地问道。“在伦敦还开心吗?我下周也要把家里那位带去伦敦住两天。艾维怎么样?”
“我来见你正是要聊聊艾维,”佩莱格林说,警觉地看了看对方,“她的书你读了吗?”
过去两天沉重的心事让他格外敏感,他注意到律师的表情里有微微的变化,就好像后者突然小心了起来。
“对,我读了。大获成功,是吧?艾维这是要进军诗歌界了。很多事你真是想都想不到。”
乔治·佩莱格林几乎要骂人。
“因为这本书,我可是被当成彻头彻尾的傻瓜了。”
“咳,乔治,这说到哪里去了!艾维写本书有什么坏处。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才是。”
“别跟我扯这些废话。这是她的亲身经历。你清楚,大家都清楚。我猜也只有我不知道她的情人是谁。”
“老朋友,有样东西叫想象力你知道吗?你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去猜这整个故事不是虚构的。”
“你听我说,亨利,我们也算认识了一辈子。好多回玩得那么开心。跟我说句实话,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相信这是虚构的?”
哈里[7]·布兰在椅子里不适地调整了坐姿。他听出老乔治语气里的难受,也轻松不起来了。
“这个问题你根本就不该问我。问艾维去。”
“我不敢,”乔治痛苦地停顿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怕她会告诉我真相。”
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
“那小子是谁?”
哈里·布兰正视着老友的眼睛,说道:
“我不知道,可要是我知道的话,也不会告诉你的。”
“你这混蛋。你没看到我现在的处境吗?你觉得在别人眼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很有趣吗?”
律师点了支烟,静静地抽了几口。
“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吧。”他终于说道。
“我知道你似乎是有些私家侦探可以调遣的。我要你把他们派去把一切都调查清楚。”
“老朋友,派侦探调查自己的妻子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啊。而且,就算我们暂且假设艾维真的出轨了,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现在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他们似乎还很在意不要留什么痕迹。”
“我不管。你只管派你的侦探。我想知道真相。”
“我不会同意的,乔治。如果你非要这么干,最好另找别人。你想想看,即使你有了艾维不忠的证据,你又能怎么样?要是因为妻子十年前的一次出轨而跟她离婚,在别人眼里你还是笨蛋啊。”
“我至少可以跟她摊牌了。”
“你现在也可以摊牌,但你比我清楚,那样的话她就会离开你。你希望她这样做吗?”
乔治看了看他,表情很不快。
“我没想好。我一直觉得她真算是个好妻子。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仆人那里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花园美不胜收不说,村里每个人也都那么敬重她。但该死的,我的自尊总不能不管吧。想到她曾经那么无耻地背叛了我,我怎么和她共同生活呢?”
“你一直忠诚于她吗?”
“算是吧,你知道的。说到底,我们结婚也快二十四年了,而艾维对床笫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律师抬了抬眉毛,但乔治没看到,他心思全在自己要说的话上。
“我不想否认,我时不时也会去找些乐子。男人需要这些,女人就不一样了。”
“这也是男人的一面之词。”哈里·布兰微微一笑说道。
“我怎么也想不到艾维是那种桀骜不驯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很谨慎、很寡言的人。到底怎么想的,去写那么一本书?”
“我猜,那是段很痛楚的记忆,可能对她来说是一吐为快吧。”
“就算这样,那见鬼的,她干吗不用笔名?”
“她用了自己娘家的名字。我猜她以为这就足够了,要不是这本书如此轰动的话,她的估计也没有错。”
乔治·佩莱格林和律师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张书桌。乔治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脸,因为想到了什么又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家伙真是让人烦透了。你甚至不能判断他是不是一个绅士。我是说,就手头的讯息来说,他很可能就是一个农夫或者是律师所的职员。”
哈里·布兰没有容许自己露出笑容,开口时眼神是和善、宽容的。
“以我对艾维的了解,大概那个男的也不会糟糕。至少我可以确定他不是我这里的职员。”
“对我来说,太震惊了,”上校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是喜欢我的。但她一定恨死我了,否则不会写那么一本书。”
“啊,这我是不信的。我觉得艾维不会恨谁。”
“你也不能假装她是爱我的吧。”
“我不假装。”
“那她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
哈里·布兰靠在转椅的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乔治。
“应该没有感觉了吧,要我说的话。”
上校微微颤抖了一下,看得出脸红。
“说到底,你也不爱她了,不是吗?”
乔治·佩莱格林没有正面回答。
“对我来说,没有孩子是重大的打击,但我从来没有向她表露出我认为这是她的问题。我一直对她很好。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也完成了丈夫的职责。”
律师的大手擦了一下嘴巴,掩盖住他正要发笑的嘴唇。
“对我来说,这次真的是太震惊了,”佩莱格林继续说道,“真见鬼,即使是十年之前,艾维也不是什么年轻姑娘了,而且天知道她从来就没什么姿色。这件事真是太难堪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要是换了你会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乔治·佩莱格林腾的一下从位子上挺起了身来,他脸上那副严峻的表情一定和当年检视兵团时一样。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已经成笑柄了,这样下去今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真是胡扯,”律师厉声说道,但态度立马又放松、和善起来,“你听我说,老朋友:这男的已经死了;事情也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忘了它。跟别人聊一聊艾维的书,尽情地夸赞它,说你有多骄傲。你要表现出对妻子是如此的有信心,知道她绝不可能背叛你。这世界转换那么快,大家又如此健忘,很快就不会有人记得了。”
“但我记得啊。”
“你们都到了中年了。大概艾维对你的重要意义很大一部分你都没意识到,没了她之后你会很寂寞的。你忘不了也没有关系。但你这个迟钝的脑袋里最好记得一件事,就是凭你的智慧你永远只会低估了艾维。”
“该死的,听你的意思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我没有觉得是你的错,但我也不能认定这就是艾维的错。我认为她并不想爱上那个男孩。你记不记得快结束的时候那几首诗?我的感觉是那个人的死虽然让她心碎,但在某个非比寻常的意义上,她又感激它。从头至尾她都很明白两人之前的纽带是很脆弱的。他是在如痴如醉的初恋之中去世的,将永不知道爱情很少能持久;他只见证了爱的幸福和美好。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想到那个男人不用体验任何哀愁,就获得了一点宽慰。”
“这些我就不太能领会了,老朋友。但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乔治·佩莱格林苦闷地盯着桌上的墨水台。他不作声,律师用好奇但又同情的目光打量他。
“你有没有意识到,她那样伤心的时候却丝毫不显露出来,是多不容易啊?”他温和地说道。
佩莱格林叹了口气。
“我太苦了。大概你是对的;覆水难收,要是闹起来的话只会更糟。”
“那你的意思是……?”
乔治·佩莱格林让人同情地微微笑了笑。
“我就听你吧。随它去了。就让他们觉得我是傻瓜好了,管他们呢。事实就是,没了艾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得说这么一句,这件事我到死也不会想明白:艾维到底有哪一点让那家伙看上了啊?”
[1]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
[2]TheWelshGuards,英国陆军近卫步兵中的一支。
[3]ColonelBlimp,二十世纪英国漫画家大卫·洛(DavidLow)创造的人物,一个思想顽固的矮胖退休军官。
[4]WalterSavageLandor(1775—1864),英国诗人、散文家,精通古希腊、罗马文学,他的抒情诗形式精悍、讲究格律,一般写个人情感与传统思想的关系。
[5]TheField,英国1853年创立的关于乡村生活的杂志,以射击、钓鱼、打猎等内容为主。
[6]Claridge’s,伦敦梅费尔区的五星级酒店,长年来受王室眷顾,被称为“白金汉官”的附属建筑。
[7]Harry,亨利(Henry)亲切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