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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异乡(1 / 2)

 InaStrangeLand[1]

我生性爱游走,但旅行不为了去看恢弘的古迹,一想便觉无味,也不为了去看优美的风景,美景多看几眼也就厌倦了。我出门是为了看人。不过大人物我是避之不及的,就算马路对面走过总统或君王,我也懒得穿过去和他打个照面;若与作家只能在书中相见,或对于画家只能观其画作,我都不觉有憾,但听了一个传教士的诡秘往事,我可以颠簸一百里格[2]去拜访他,也可以在一家恶劣至极的旅店里苦捱两个礼拜,只为跟某个台球记分员培养友谊。我本想说,这世上已没有哪类人能让我见了会觉得意外,但其中有一类我总能撞见的人,每次都能让我在讶异之余,品出别样的趣味来。这一类人就是某些一般来说衣食无忧的英国老太太,会在全世界各个出其不意的地方独自生活着。如果她是住在意大利小镇外某座小山上的别墅里,这不足为奇;如果有人在安达卢西亚指着一处寂寥的庄园[3],你几乎已经准备好他接下来会告诉你多年来那里住着一位英国夫人。但要是听说在一个中国的城市里,唯一的白人是个英国老妇,而且也不为传教,是出于无人知晓的目的就定居在那里,那多少是叫人意外的;同样,你还听说有一个住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另一个住在爪哇腹地某个大村子外的木屋里。她们过着隔绝的生活,没有朋友,也不欢迎生客。即使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和自己同种族的人,路上和你遇到也还是会视而不见。要是你因为自己也是英国人,想当然地去拜访她们,很有可能会吃到闭门羹。不过,要是她们让你进了门,就会从银茶壶里给你倒一杯茶,用老伍斯特的瓷盘给你端上苏格兰松饼。她们会礼貌地和你交谈,就好像是在肯特郡的牧师家里接待你,可你一旦告辞,她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强烈意愿要和你保持联系。是怎样奇特的冲动让她们告别亲朋,远离自己根深蒂固的生活趣味,长久地留在了异乡?她们追求的是浪漫,还是自由?

在所有这些我认识的,或仅仅是听说(我也提过,她们中有些人不好接近)的英国妇人之中,记忆最为鲜活的还是一位生活在小亚细亚[4]的老太太。我当时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一个小镇,计划从那里攀登一座有名的山峰,被带到了山脚下一家布局散乱的旅店。上楼进了房间,更衣的时候冷得我直打哆嗦,但没过一会儿听到敲门声,那个导游进来了。

“尼克里尼太太向你表示欢迎。”他说。

我大为意外的是他递过来一个热水袋,我伸出感激的双手接了过来。

“尼克里尼太太是谁?”我问。

“就是这家旅店的老板。”他回答。

我请导游代为致谢,他就出去了。一个意大利女子开在小亚细亚的简陋旅店里,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精致的热水袋。我想不出有什么比热水袋更好的东西了(要不是我们打死都不想再听那些战争故事,我倒可以跟你讲讲当时在弗兰德斯被轰炸的时候,有六个人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冲进一个城堡里取热水袋的);为了能当面感谢她,第二天一早我就问导游能否见一见尼克里克太太。等待的时候我殚精竭虑也还是想不出意大利语中“热水袋”怎么说。片刻间她就进来了;身材矮小、壮实,但也不失气度,套着一条带蕾丝边的黑色围裙,头上是一顶也带蕾丝边的黑色便帽。她插着手站在我面前,让我讶异的是她看上去完全像个英国大宅子里的女管家。

“您有话要交代是吗,先生?”

她的确是个英国人,而且短短一句话里我绝对听出了一点点伦敦土话的口音。

“我想谢谢你的热水袋。”我一时有些想不明白,答了一句。

“我在客人的登记簿里看到您是英国人,先生,每次有英国绅士来我都会给他拿一个热水袋。”

“请相信我,这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我为已经故世的奥姆斯葛克勋爵工作了很多年,他出行的时候总要带一个热水袋的。您还有其他的吩咐吗,先生?”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

她恭敬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我好奇一个有趣的英国老太太是怎么会拥有一家小亚细亚的旅店的。和她结交并不容易,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这话换了她也会这样说——所以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她曾在英国的贵族家庭里工作,这类规矩自然是懂的。但我没有放弃,终于在她狭小的客厅里一起喝了杯茶。她说她之前给奥姆斯葛克夫人当贴身女侍,而尼克里尼先生[5](提到自己故世的丈夫她只用这个称谓)是家里的厨师。尼克里尼先生长得很英俊,有很多年他们两个一直都“明白对方的心意”。后来两人都攒了一些钱,便从那一家里退下来,想找一个旅店经营。这家店是看了广告找到的,因为尼克里尼先生说想去别的地方见识见识。一晃三十年过去,而尼克里尼先生去世也有十五年了。丧夫之后,尼克里克太太从来没有回过英格兰。我问她从来没有犯过思乡病吗?

“我倒不是说回去看一趟都不肯,虽然跟我那时候必定哪儿都不一样了。只是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外国人,后来我就没有睬过他们。当然,这里有很多东西都及不上英国,但有时候你自己都想不到会那么适应。我在这儿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可能要在伦敦那种地方过单调的日子我也不乐意吧。”

我笑了笑,因为她说的意思跟她的腔调很不相称,冲突得古怪。她本人像教科书般得体,能三十年生活在这个狂野甚至荒蛮的地方却全然不受影响,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我不通土耳其语,而她说得流利,但我确信她的口语一定是错误百出,而且也带着伦敦土话的口音。我想,尽管经历这么多变故和风雨,她大概依然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英国贴身女侍,时刻清楚自己的身份,因为对她来说,生活是没有意外的。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只要不是从英国来的,对她来说都是外国人,简直都要看成先天蠢笨,所以干出什么事情都情有可原。她管理自己的员工就是个独裁者——她如何不知在一个大房子里高阶的仆人必须用权威压制低阶的仆人?——而旅店的每一处都是干净而整齐的。

为此我恭喜了她;她说:“我只是尽力把事情做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站着,就像每次跟我说话时一样,双手交叉,恭敬地放在身前。“当然我们不能要求外国人的想法跟我们一模一样,但勋爵大人曾经跟我说,我们要做的,帕克——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们人生之中要做的事情就尽力用好手上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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