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洛寰宫归来之后,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好不容易雨停了,天气却炎烈起来,想找处阴凉都很难。宫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花琤音倒总是派缡宁来行贿行贿。而其他宫妃请安的少之又少,大概都作观望态,只是往花琤音那边跑得更勤些——据说那日皇帝马上去安慰自己的花卿卿了,可见得宠之度。而贞妃则在事后很快找到了暖玉镯,被禁足三日。可她禁足那三日全下雨,什么运气嘛!
不过大家都很高兴,为总算不用坑死在这个霰汐宫里头。纤月天天都绞尽脑汁为轩谣进行造型设计;芙影则每天拨出三个时辰练剑练鞭,防备各式各样的暗杀、突袭以及自杀式爆炸等等;雪回疯狂地做菜,想把公主一下子喂成凹凸有致的性感女神;昙礀则每天对轩谣进行政治历史学教育,滔滔不绝孜孜不倦……楚轩瑶只要坐在暖坞阁里看她们几个为了争夺自己而吵架,协商,再吵架,然后一起上。
这样的情况下,初霁的第二天,楚轩瑶就想偷偷摸摸地溜出去,扎进后花园放松放松。没想到碰到霰汐宫大管家唐望楠大叔,正去内宫局取了冰回来,两人撞了个满怀后一齐沉默地黑线。
不过他还没回过身问安,她已经风一样转身就撤,生怕他追上。后来边跑边想和大叔又不熟,干嘛要跑,于是汗流浃背地滚倒在草地上,头一歪眼一闭就睡过去了。
日薄西山,秦雍晗从案桌上抬起头,但一旁的卷宗还是累若垛堞。心下自嘲,换了常服带上《诗经》信步而出。候在外廊上的连隅忙跟上,“皇上摆驾御花园吗?”
秦雍晗懒得答,微眯着眼自己走向前去。到了德疆亭,一行十几人伶俐地止步不前,正要向往常一样退去,却突然被秦雍晗叫住了。“若是碰到一个白衣的女孩,十四五岁的……”
侍者的表情突然有些诡异,整齐划一地应“是”。
秦雍晗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们一眼:“是什么?朕还没讲完呢。直接抓起来盘查盘查,她来历不明。”
那个叫风的,那日以后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很难想象自己会记住她那么久。他悠缓地散着步,看早已熟悉的冷清,突然瞄到不远处有人躺在草地上。皱了皱眉定睛一看,果然又是她。
怎么又在宫里?真想一脚揣她起来问个究竟,可是秦雍晗还是很绅士地不去扰人清梦,拣了块地儿悠然而坐,望水望天,发呆。
过了很久,楚轩瑶终于被饿醒了。睁开眼睛,居然看到浅浅的星星,于是翻个身继续赖床,抱怨醒得太早。可是好像不太对劲。她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星星哪来的?
“莫非我回来了!”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楚轩瑶蹦了起来,全然没有发困和饥饿,只有一双亮得发鸀的眼睛。
“回来?你是水鬼上岸不成?”秦雍晗扭过头冷讽道,不经意看到一张很落寞的脸。脸的主人毫不修饰她的失望,继而愤愤道:“怎么又是你……”
秦雍晗轻皱眉,但又很赞同地点点头,表示“我也是那么想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闪先。楚轩瑶扭头就走,可是走了几步路又折回来了,脸色堪比苦瓜。
“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秦雍晗冷冷瞟了她一眼,没作声。
“第一个问题有些私密——你总在太清池边游荡,是不是什么事情想不开想啊?”
在秦雍晗凛烈酷寒地逼视下,楚轩瑶讪讪地点点头说:“我已经竭尽所以问得委婉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继续寻找意境……意境……第二个问题,怎么走出御花园啊?”
这个男人默不作响地转过头去,很开不起玩笑的样子。若是看到那块大大的玄石大概可以摸回去,但是没看到玄石,所以只好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拔草。
“我倒以为你躺在草堆里是被谋害了。”过了很久以后,秦雍晗看着湖面报复那个很挑衅的问题。楚轩瑶“唔”了一声算是回答,连白眼也没有激情了——超时效了。
不过他的问题接得比回答得快多了:“你是谁?”
“我跟你说过了。”
“风?”他在心里一阵莫名的寒栗。他祖先的死敌,他祖父的兄弟,都承袭着这个属于天空的姓氏。它太神秘了,有它在的地方总会有星辰变轨的痕迹。
“清痕,风清痕。”楚轩瑶捋了捋发,说的是自己的笔名,不算撒谎。刚才出了一身汗又躺在湖边地上,有些着了凉,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糟糕,三个。”
他偏过头第一次用正眼看她:“为什么?”
楚轩瑶吸吸鼻子摇头晃脑地说:“打一个,表示有人想你;打两个,表示有人骂你;打三个……”
“无稽之谈。然后呢?”
无稽之谈还听,真是伪君子。楚轩瑶做出个受不了的表情,抱着膝说:“表示你生病了。”
某人皮笑肉不笑地呼出几口疾气,算是很给面子地笑过了。“有点意思。——你是谁?”
“你问过了。”
“我还是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楚轩瑶侧过头看着语调不复凛烈的男人,他正抬着头看天。有心捉弄他一番便道:“我是杀手。”
“哦?”他轻笑,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瞬间戒备的身形。她并不知道风氏是广寒楼的大宗,承袭着鬼魅的飞羽绝杀。一扯到广寒楼七大宗,虽说降得降败得败,可近几年在民间大肆招收异姓种子啊。秦雍晗又头疼起来。弄不好广寒楼前任楼主——其实也跟现任差不多——做了他的丈母娘,这到底是打压还是纵容呢……皇帝从太姬的俸禄想到金吾卫的俸禄,又开始按指骨。他总觉得有朝一日他会下台,因为他老是拖欠农民工工资。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己是来散心的,而且现在只是月中,还不至于愁发工资……于是他的声音忽而飘渺起来,好似期待又好似无奈地接上她的话头:“杀谁啊?”
杀谁?杀谁都不好,还是自杀吧……“杀皇储妃。”
“呵,有点意思。”他低下他高扬着的头颅,“她是未来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杀她?”
最尊贵?不好意思,没看出来。
见她不答,他侧了侧身,问:“皇上怪罪呢?”
猪先生,做杀手哪个怕皇帝啊,人家那是黑道的……嘴上却说:“皇帝,不就是老子传儿子吗?我爹是玉帝我还七仙女呢,我娘是西王母我还巫山神女呢,”说道兴尽处不绝拍了拍大腿,还想继续喷口水却被带着寒气的话打断了,“也未必没有传对人的时候。”
“历史上有多少明君?”
“女人和稚子最好不要多想,”他有些阴戾地盯着身边的那抹身影,“放肆对你没有好处。”
楚轩瑶“切”了一声,心想你是他兄弟啊,那么护着他——那皇帝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哪个贤君会和人家结了盟后关起门来虐人家小孩啊?
“我是杀手,按理来说不归他管。”楚轩瑶偏着头火力十足地迸出这些话,暗爽不已。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按住了手腕。他手上一用力,她便立马叫骂着讨饶了。挣了一会儿脸涨得红红的,映得她的眸子流彩甚过飞星——是被剧痛逼出眼泪来,润了眸子吧。
“你根本不是习武之人。”放开她纤细的手腕,他骄傲又鄙夷地说。在他看来,让人屈服是一件惬意的事。“你就不怕被抓住了,人头落地?!”
“唉,暴力……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楚轩瑶刚好了伤疤便忘了疼,开始把自己伪装成哲学家。“只要不是酷刑,痛快地了结我吧!”她的确十分厌烦这个时空,她还是习惯那个有电有冷气的时代。在这儿,她找不到熟悉的、带着**味儿的母爱,也没有了她那个逗趣老爹的神神叨叨。她又想到那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表姐,他们和她一起出去旅游,为了庆祝她终于迈上大学的门槛,却这样在荒原之中穿行到了异次元。他们也在这里吗?她下意识地去摸摸左手上的景泰蓝手链,那里有一个六芒星吊坠,刻着微小的圣母头像,这是她与过去惟一的交集了。到这里的第一天,她翻遍了卧房却只在枕头下找到了外婆的信物。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是发疯地想,没有过去,没有过去,还是没有过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然后脸庞就没有征兆地湿成一片,一如她的人生没有征兆地脱节。
身边的人轻轻的话唤回了她的神思,“丹药。”
楚轩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丹药不是在古代被认为是仙品,可以延年益笀永葆青春的吗?不过事实证明那玩意最容易炼出汞来,一不小心就重金属中毒,更倒霉的就该绝后了。她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亦是等待答案的表情。于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皆付一笑间。
“兄台觉悟很高嘛,丹药的确很毒啊。不过我听说宫廷里的人都很迷信丹药的。”
微微勾唇:“玄虚之物,不足为信。”
“那你怎么知道它就一定没有功效呢?”
沉默一阵,然后听到一声绵长的呼吸,似乎满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我父亲就是这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