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还留了这一手。”他从手下的皮带中抽出一支银白色的箭,眯着眼睛看其上的应龙图腾。这就是一箭封冻盾墙的流鸿?!他把玩了一阵,把箭插进腰间的箭壶里。“借给大哥用用……唉,若是被扶风看见了,准要剁下我的手了。”他翻身上马,解下赤色的披风扔在晋印炽身上。
渐远的马蹄声中,温厚声线又雨点一样颁出命令:“敕柳先锋营都统领晋印炽听令:日落之前带五个百人队北上,拿下拒鹿关!”
晋印炽缩了缩身子,扯着披风沉沉睡去,脸上还凝着隔夜的血污。而毛老三重重地躺倒在草地上,听着主帅的马蹄声地跑远,嘴不甘心地蠕动几声。
五百人,拒鹿关……完了,幽将军被小晋传染了。他知道敕柳营中最盛产极度自负的人和武略过人的人。他以前不知道这两者害可以叠加,直到他和晋印炽混久了。他偷睨了眼身旁覆着披风的少年,虽然平时傻里吧唧,吭一声都不敢的样子,其实眼睛长在头顶上呢。不过人家有实力嘛,说不定还姓樊呢。樊印炽……总好像还是晋印炽好听呵。不过,樊家那老丫头真嫁给个姓晋的啦?那么好福气?听说当年景帝和那个姓风的、神神叨叨的帝师都抢上了。
毛老三轻轻摇了摇头,他们的时间不多,要好好休息才是。这种豪门恩怨,他才懒得想。四月一日凌晨。
楚轩谣忐忑不安地走近守备馆,眼睛却盯着远处飘摇的苍狼旗纛。两夜一日,他总算保得那面旗。
不多时,一些将军从里头走出来,全都拧着眉心、心事重重的样子。温博孚的花白胡子干枯地瘪下去,看到她却意外地上前搭话,让她受宠若惊。
“皇储妃娘娘……也要自己保重啊!”他说。
战了两夜一日,西界关可御敌之兵竟不足三千了——虽然在城墙和关外的山口留下了更多西华军的尸体,但看他们撤走时还密密麻麻的啊。即使训练躁急不够精悍,即使盔甲没有守关军厚实,可一齐吐口唾沫也能淹掉西界关吧?!除却战死的,受了伤的都挤在营房里,军医满关隘地乱跑。楚轩谣跟在他们身后,也尽量帮忙照顾那些受伤的军士,做些包扎伤口、喂水的小事。但她起先高估了自己,贸贸然就闯进里头,结果看到那些残肢断臂血淋淋地摆在面前,竟忍不住跑出门干呕了好些次。终于能体会到《珍珠港》中那些晕眩、扭曲的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学小猴子说了句“一杯浓浓的糖和一杯浓浓的盐”,虽然救回了几条性命,但盐的缺乏让这么简单的事都变得无望。伤药虽然还有,但是要撑几天才是个头呢?
她整了整乱糟糟的衣服,向远处眺望那重檐的城楼。她已经不敢上城墙了,那里堆积着太多冰凉刺目的死意。她回过神来,捏了捏衣摆,小心翼翼地推开守备馆的门天色刚刚才亮起一线鱼肚白,守备馆里头熄了灯火,什么都黯蒙蒙的,看不分明。楚轩谣眯起眼睛找了一会儿,看到秦雍晗就披着铁铛甲和披风坐在大堂尽头的案桌前,腋下的铁叶子竟已被磨得发亮。他没有戴战盔,头发乱蓬蓬的,手支头对着桌子上的舆图,无声,无息。他就这样一个人隐在宽阔的黑暗中,就像王座上没有温度的雕像。
楚轩谣放轻脚步走近他,蓦然发现他睡着了。她熟悉他睡着时的呼吸,很绵长很平稳,武林高手那种的。那倒也好,用不着编那些蹩脚的理由。她把饼子放在他的案桌角上,然后转身离开。
离他太近了,就会无端地想逃离。可若是太远了……
她叹了口气,她比较喜欢听天由命的那个自己,不喜欢这样子成天坐立不安的自己。他在城墙上战了两夜一日,她愣是不敢去睡,握着那把该死的枯血心神不定。后来她觉悟到自己心神不定也没有用啊,他又不会为此加速加攻,所以就跑去军医那里帮忙。被那里的气愤感染、忙开了之后,她真得不会再轻易想起他来。只是一闲下来,就会静静地坐在黄土阶上,望着遥远的城墙,不自觉抚上枯血的柄。她眼前的关隘上,很多燃烧着石块在天空划过一道道精准的抛物线,轰隆隆地砸下来。这时的她就变得和秦矜汐一样神经质,会突然心悸突然泪流满面,想——那些穿堂而过的风夹缠着旗纛猎猎的声响,在扬厉的大火中是如此孱弱,又无可寄托,即使是曾经温暖过的话,也会在一瞬间变得空洞,渺茫……此类云云。
于是潜意识里头有个声音在讲:你完蛋了你完蛋了你完蛋了。所以她甩甩头也就继续去闻那些浓苦的药味。
老师说过的,老师说的不会有错。何况……
楚轩谣闭上眼睛。
那天夜里,脑中生锈的阀门被掠过的风雨启开,她在混沌深处找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虽然无法用一条连贯的线穿起来,却隐隐猜到了一些真相。
那是些本该忘记的东西啊。若是她没有记起来,也许会心甘情愿地陪着他一路走到黑,不过现在,她有点怯懦与疲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