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仲先看着少年倚着弓站在他的面前,玄甲铿然,一如底下杀戮着的黑色潮水。来人全身上下都淌着汗,其中有缀着的血色缓缓地滴在草地上。毕仲先看着那张还很稚嫩的脸,不由得轻笑一声。王旗下还有层层叠叠的禁军,少年却仅剩下七十余骑。
可他晓得,白棋已经输了。
“这就是将血啊——”他似是不甘地看着逐月流鸿,然后问那个愣在原地喘气的小将:“九原的南门,可是我那不肖儿打开的?”
少年摇摇头,看着西华王的紫金大氅被风吹得竖起了绒毛。他硬朗的剑眉星目下刻着很密集的细小皱纹,虽然看起来不过不惑之年,但已经有一双很老的眼睛了。所以他不知道怎么讲给面前的人听,他的儿子在保护那个洁白的王城时,自高高的城墙上跃下,把一腔的热血溅在他的马前。
西华王依旧沉静地点点头。分鱼岭的东麓,引弦声与马蹄交替着碾揉他殿后的步卒,晋印炽已经能看见顾锦谦引弓狂飙而射。只是毕仲先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孤独地眺望着九原城。
“还算是我毕氏的子孙。”
他说完,从少年手里接过流鸿箭。保养精细的手指抚过雪白的尾翎、银亮的剑身和寒铁箭簇,不经意地抖了抖。毕静花樊牧,枫简边南枯。建廷十姓柱国,竟是他毕氏先反了歃血之盟。
毕仲先对着天空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个洁白粗砺的城池在不远处腾起大火,就像在黑夜中扑腾的扬翼之蝶。他想,帝都里头的皇帝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城池舍掉一场赌局。当年轻的毕仲先策马行过九原地大道。静静的月光下,酒肆中映出跳着火星的殷红火塘,安逸。散发着干燥地松木香。尽头,洁白的王城高耸。而下城沉默在他地脚下,似是在拱卫着漫无边际的黑草原。
那时候毕仲先就满足地想,他要喜欢这个城池一世的。所以他不想赌、也不愿赌,他只想看到九原永远静静地染着火塘。他喜欢这个黑白勾勒出的、天空一样纯静安逸的城池,只是帝都里有绝世地赌徒。把他推上了赌桌。
“对了,你姓樊?”他抬眼问那个眼眸躲闪的少年。
少年垂下纯黑的眸子,轻声说:“我姓晋,我叫晋印炽。想了想又说,“我父亲是……”
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把父亲的名字告诉西华王,会给父亲争脸。
可他没有说下去。
半折的赤火麒麟下,毕仲先把箭刺进胸口,然后闭上了他的眼睛。
这一仗打到天明。偃旗息鼓。黑甲的骑手都疲惫地坐在九原城外,只有少数殿后军在处理战场。白色的上城被烧得漆黑,凡是毕氏王族都无一幸免。西华王禁军两千人被坑杀。
清早,九原城没有出逃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到玄甲地军士们驻扎在城楼上。疲惫,但带着很温厚的笑意。并没有冒犯过一处居民。他们叹了口气,还好只是换了个收税人。
晋印炽很累却睡不着,陷入了“累到不想睡,困到累扒了”的恶性循环中。毛老三坐在他身边,很后悔没有跟紧牢晋印炽。晋印炽吹芦哨地时候,自己还在左翼和游侠对砍。他推搡着昏昏沉沉的统领,喋喋不休地向他打听逐月流鸿。
马蹄声自远驰近,幽千叶勒着马看着底下躺着地晋印炽。“好啊,总共折了一千三百五十六人,你小子手里就折了二百三十三,你该当何罪啊?还有,毕仲先也死在你小子手里,看回帝都十公卿不扒你地皮!”
晋印炽没有力气说话,闭着眼睛就感到阳光细碎地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殷红。今天的九原城,天空明媚得如同南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边重重地下马声,毛老三嘀嘀咕咕的劝阻迎了上去,尽是帮他说情的。可是,还是有一马鞭抽在他耳边的土地上,继而,幽千叶疲倦却放肆的大笑传进了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