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茜茜不用看他的脸,知道他嘴角肯定挂着那丝哂笑。这个问题确实问中了她,她低头想了一会,点头,认真的说,“拙政园。”
黄立工嘿嘿的笑。
“那里用来接待宾客。然后再把藕园买下来,住在这里。”
黄立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苦笑说,“你倒是很会两全其美。”
“这世界哪有那么多dilea?!怎么说来的,非此即彼……忠义不能两全……”许茜茜笑着吐了下舌头,说,“嗯,两难。”
“你创一下业就知道了。”
“就我看到的,每个重要的关头,你不都是做出了决策了吗?至少大部分都是好的决策。”
黄立工沉默,过了一会,低沉地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关好过,是人心那关不好过。”
天空还亮着,但暮色已经在地面上泛起,湖面的细波荡漾着微弱的光芒,树木、房屋,和周遭的一切,正在褪去色彩,隐没自己的细节,等着成为夜的轮廓。黄立工的脸,连带他的锋芒,似乎也融入暮色里。许茜茜难得见到他的低沉模样,她身子往后靠着柱子,双脚放在长椅上,双手抱着。黄昏的风很轻柔。
“企业的天职是什么?盈利。说得直白点,就是钱。要挣钱,就要调动很多资源,很多人。有人,就有权力。钱和权聚集的地方,嘿嘿,在中国,就是……”黄立工的脸抽搐了一下,盯着前方,“我看过《丘吉尔传》,里面有一句话——那些大人物,影响历史的大人物,如果靠近了看,都是大混蛋。我原来不以为然,我黄立工要当个堂堂正正的大人物。”沉默了好一会,他继续说,“现在才明白,不当个混蛋,什么都改变不了。好位置上早就给混蛋挤满了。”
暮色越来越浓重。清场的人吆喝着走过去,没注意到他俩。
黄立工继续说,“那些成功了的企业家,很爱说他们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办企业。一开始觉得他们矫情,现在办了企业,才知道是真心话。每天只要睁开眼,责任就压过来,企业每天都在生死关头上,一个闪失,再大的企业,说垮就垮。几百几千号人,几千万上亿的投入,就在你手上。只要能活着,你做什么都愿意。”
许茜茜忽然想到父亲,他是不是也经历过一样的状况?她的童年时代没有太多父亲的记忆,记得的画面大多是半夜迷糊醒来,看到父亲离开她房间的背影。是因为这么大的压力,他才会日夜在公司里奋斗,总是深夜才回到家里,那时候她早已睡着?
“办企业的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己。”
“总会有人让你做回自己的。”许茜茜温柔地说。
黄立工用夜色掩盖着自己,掩盖着自己的轻轻摇头。
“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仗义。睿阳说我从小就是个仗义出头的小孩,我很得意。”他继续说,“做了企业,你怎么仗义?!连真话都不能说。几十上百号人跟着我,工资没多少,没日没夜扑在工厂里,我能告诉他们,制造业太花钱了,三个月后就真没钱了,再找不到钱公司就解散?我能告诉他们,制造业环境这么恶劣,公司现在的大发展大战略,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做企业,就是第一步还没着调呢,就走到了第三步;往往是到了第四第五步,才逐渐把第一步的基础补上来,做扎实一点。每一步都是欺骗,每一步我都会坚定的告诉他们,这就是中国工业必走之路,也就是鲲鹏的路。”
“这也不是没有诚信。企业有企业的操守,和个人操守本来就不一样。”
“但是出了任何问题,大家只会指责个人。承担责任的也是个人。”
许茜茜又想起父亲,天知道中国的企业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付出了什么代价。
“上了贼船,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黄立工的声调隐隐提了上来,有些慨然,“你现在也知道鲲鹏的情况,有技术,有心气,没钱。可是,工业机器人现在是最好的机遇期,中国的制造业很难遇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是很好的机遇。”
“我想好了。如果短期内再搞不定投资,我就兵行险着。”
“什么险着?”
“现在市场机遇真的很好,江城政府对工业机器人也开始很关注。他们在这块不是很有经验,需要市场上的信心和证明。资本呢,不是都很喜欢风口吗?既然它们更喜欢聚集在被别人证明过的地方,那我给他们一个风口。两边都能对上,一起发力,不愁大事不成。”
“你是两边都开张空头支票?”
“这叫左右互搏!”黄立工雄心勃勃地说。许茜茜的领悟能力超出他的预期,他是想腾挪,造一个风口,造一个证明。左右手互搏,左手扩张,要更大的地方、更大的厂房、更好的研发条件,至少得到政府和政策支持的允诺;右手融资,以风口和政策支持来争取更好的融资条件。
“这是赌博。”
“我们现在的士气是最旺的时候,公司不但要发展,还必须要蓬勃发展。窗口期也就这几年,很短,不抓住,是中国制造业的遗憾,也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如果失败了呢?”许茜茜问。无中生有,自然是高手手段,许茜茜耳濡目染,听父亲说过,也亲自见过,资本圈的无中生有只会更夸张诡奇。只是,局破事败是多数,而败了,那就是真的身败名裂。
“投入是其他行业的十倍,压力是其他行业的十倍,企业和个人能挣到的,只有十分之一。这是中国制造业的宿命。总要有人负担起这种责任,总要有人去牺牲。”黄立工说到最后,有些慷慨激昂。
许茜茜出神地看着他。夜里微风拂过,树叶轻轻地沙沙响,她抱着手臂,觉得一阵凉意,忽然意识到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她左右看了一下,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虫子偶尔鸣起。园子里只有他们俩。
“好像关门了。”
“我们翻出去。”
许茜茜心想,门口也许有看门大爷,夜里可以给开个门。但她什么都没说,起身跟着黄立工往园边走去。
路上,许茜茜轻描淡写地提起,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基金,正好对新兴制造业很有兴趣,明天可以去见一见。
黄立工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声好,快步往前走,找到一堵矮墙,用手试了试,一个翻身上去,转身把许茜茜拉上墙头。他跳下去,张开双臂,对着许茜茜说,“跳下来吧。”
夜晚微光中,黄立工看到许茜茜注视着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