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哥哥,眼睛弯了起来,感觉很吃力,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约翰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即使玛丽的五官已经融化,即使脸已经变成了焦土。
在约翰短暂的记忆里,妹妹总是在笑,即使是医院的病床上,即使是约翰和玛丽的第一次见面,脸上也带着那温柔的笑。
数年前,约翰还看不见笑羊,可是笑羊当时就坐在玛丽的床头,和玛丽一起看着这个不知道哪蹦出来的哥哥。
“玛丽小姐,你的愿望实现了。”
“谢谢,我很满意。”
玛丽笑着说:“我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个哥哥。”
约翰最后想去亲吻妹妹的脸颊,可是却扑了个空,玛丽从手臂间落了下去,变成了一滩飞灰落到了地上。
怀中的人消失,空空的手臂抱住的是黑灰和焦土,他嚎啕大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从没有这么哭过,哪怕是刚出生时。
“约翰先生,你的愿望实现了。”
约翰呆滞地看着双臂,本以为已经复仇,而现在却亲手杀死了支撑他活到今天的人两次,他不知该恨谁。
这一刻,约翰的大脑里,隐约又听见了,像是什么东西被绷紧的声音。就像有两只手在往相反的方向紧紧地扯着一根纤弱的铁丝,在撕扯之下,铁线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愿望实现了,等着他的是那魔鬼口中的城市——休斯加克。
羊笑了。
“你不用那么着急,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羊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一只巨大且温顺的羔羊“你的愿望还不足以让你现在就成为我们的镇民。”
小羊羔踏着蹄子逐渐靠近坐在地上的约翰,笑容不再扭曲而是如深海一般的邪恶,宛如亿万只蝗虫呼啸麦田卷起的喧闹的风。
“约翰·西西弗斯先生,欢迎上船!”它口中的声音好像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的人一起呼唤着他的名字。
有男女,有老幼,还有婴儿的啼哭。
它的双眼闪着红光。
“虔心祈祷吧,我的孩子。虔心等待我归来的那一天,等到我回来了清我们的债务,到那天,你将永远成为我的镇民。”
恶魔愈发庞大而邪恶,如是说:“你将永远,成为我主以及休斯加克的一部分。”
话音一落,光芒尽灭,那羔羊化作一团劲风消失地无影无踪。
熊熊的火势瞬间消失,就像上帝吹熄了一根火柴。
啪的一声,约翰脑中的那根挣扎的铁丝被彻底扯断了。也与此同时,某些约翰不可言喻,无可名状的东西,彻底地失去了。就像扔进湖水中的石头,只会下沉,绝无可能再次浮上来,涟漪也是稍纵即逝。
火光消失,星星便也亮了起来,天空下起小雨。
约翰跪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雨和湖水。
随着头脑中那根纤细的绳子扯断,他的世界变得一片空白。
注意到身边,树林旁不远处,一颗不大不小的岩石,以约翰的力量刚好能抱起。
他似乎看见了希望。
“约翰!”
忽然,庄园的门口响起了一声呼唤。药剂师汤姆跳下了车,冲进花园,约翰抱着石头站在西西弗斯庄园的湖边。
“约翰,不要!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汤姆不敢靠近,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一片灰烬的别墅,伏着身子一点点靠近约翰。
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孩子的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就像是一片安静的树林,星光下蓝色的眼泪缓缓流下,就像两滴流淌的星空。
“不要做傻事,孩子!”汤姆哽咽了,自己明明是个医生,竟然对一个绝望的孩子做出那样的事,再看那堆灰烬里的成山一样的焦尸,似乎一切都因为自己无可挽回了。
“对不起。”汤姆跪了下去,“请原谅我,孩子。”
约翰的一滴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离开这里,先生。”
扑通一声,抱着石头,跳进了湖里。
水花过后,湖面平静,只有晨初的小雨微微点着涟漪。
镇上的人们怎么会没注意到火光,只是所有人都安稳地睡着,享受着窗外木头燃烧的香;今夜,除了驾车来到的汤姆和几个防止火势蔓延的巡警,没有人靠近,亦没有人在意有谁死在了火中,这场大火让小镇的每个人获得了一夜安眠。
一天过去,日出变日落。
约翰爬出了湖来,此时的他,已不像一个人间之物,身上爬满了绿衣和苔藓,水草挂在他的头上。
他笑了,放声大笑,“果然!果然死不了!哈哈哈哈哈!玛丽!原来是这种感觉吗!”他仰头大笑,在空无一人的夕阳。
棕色的眼睛中什么也没有,空旷得,连神明也无心驻足。
“玛丽——”
笑声停止了,前方传来一声无力的轻呼。
火中焦黑的另一个自己还没有死去,尽全力地向前爬去,在身下的草地上留下一条漆黑的道路,这是他一天的努力。
“玛丽——”
不知要往何处,不知道目的在哪,只是努力地往前爬,全然不知已经临近湖水,此刻已不知不觉爬到了约翰的面前。
约翰愣在原地,没有反应,好像在思考什么。
随即拿起一块石头猛烈往他头上砸去,鲜血飞溅,为了保险起见,一口气连砸了数十下。
约翰哭了,眼泪最后一次从他那空荡荡的眼睛里流出来,在脸上和飞溅的血液交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每砸一下,重复一句。
“请安息,我自己,逃离生命的荼毒;远离吧,另一个我,远离这不值得感恩的诅咒。”
一下下的重锤直到夜幕,直到他碳化的头骨被完全砸扁,直到他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