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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1 / 2)

 王夫人早已是全身颤抖,那两眼中蓄满泪水,半晌,才开口道:“是她写给我的信”</p>

宝钗点头道:“她临终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夹在绣样子里,不及送出,就已经去了,后来不知怎地,这信也没被人发现,我买下林家旧宅,乃是要供黛玉凭吊,因此一应物件,分毫未动,黛玉在她卧房翻检旧物时才发现的。【】”</p>

王夫人嗤笑道:“你待她倒真是很好。”</p>

宝钗笑道:“我喜欢她,自然要待她好的,不但要待她好,还要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地待她好,永远也不分开。”</p>

王夫人道:“你才多大,就知道永远这两个字了,须知这世上人言如刀,你们这样的情事,便是我们知道了、默许了,也未见得就能长久这般下去。”</p>

宝钗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管尽了我们的力,也就罢了,若真不成,那也没法子,了不得我们一齐了断了,来世再做鸳侣就是。”</p>

王夫人听她语气平淡,如谈论吃饭喝水一般谈论殉情之事,惊异非常,将她反复打量,宝钗任她窥看,坦荡异常。</p>

良久,王夫人才道:“你只要我对你们不管不问就可以了就没有别的要求”</p>

宝钗笑道:“姨妈英明,我们替姨妈做三件事,也希望姨妈能替我们做三件。”</p>

王夫人等她说下去,宝钗却停了一会,直到王夫人不耐烦了,道:“哪三件”才笑着开口道:“第一,替我们在姨父和其他人面前隐瞒。第二,凡是宝玉出门,设法劝服姨父,令黛玉跟随赴任。第三嘛日后若是宝玉不亲自开口,不得指人给宝玉,便是姨父要给,姨妈也要设法劝服才好。”</p>

王夫人听前面两件尤可,听后面一件,立刻皱眉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又把持了宝玉,我若再答应这件事,宝玉岂不是要一辈子无后”</p>

宝钗笑道:“这最后一件,是宝玉的要求,内中到底有何隐情,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虽和宝玉在一处,起居饮食,却都分开,并没有把持一说,姨妈若不信,叫来跟去苏州的人一问便知了。毕竟宝玉才是一县之长,我们两个弱女子,没有这样大的本事。”</p>

王夫人道:“头两件我可以答应你们,第三件不行。”</p>

宝钗道:“不若我们都再退一步,姨妈保证无论如何,黛玉都是家里的当家奶奶,决无更改,宝玉纳妾与否,都要经她同意,妾室、通房的安置也须要经她处置,这样姨妈觉得如何”</p>

王夫人沉默不语。</p>

宝钗又道:“以宝玉的前程,势必是常常在外的,黛玉若是随他赴任,本就是正经的当家奶奶,一应事务,本就要决于她,我不过想再和姨妈多要个保证罢了,这要求算不得苛刻。”</p>

王夫人沉吟片刻,方道:“我答应你。不过,你要保证做到这三件才行。有一件做不到,那就怪不得我了。”</p>

宝钗点头笑道:“我既敢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有做到的把握姨妈既答应了,就请在这绢帕上画押罢。”</p>

王夫人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帕,张开来一看,却一眼就看出是宝玉的笔迹,心中一酸,却扬脸道:“我自己的名字还是写得来的,拿笔墨来。”</p>

宝钗听了,便亲研了磨,递在一旁,王夫人执笔,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大名,字虽不甚秀美,却也看得出是曾认真练过的,宝钗在旁看王夫人签了名字,再按上手印,方笑道:“姨妈手上有我们的把柄,若是事后想要整治我们,那是轻而易举,所以我才特地要留个证据,姨妈勿怪。”</p>

王夫人不答,却道:“你也要有个凭据给我。”</p>

宝钗早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绢帕,也饱蘸笔墨,写下自己这边的许诺,原样签字画押,递给王夫人,王夫人将两张绢帕摆在一处,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佛经本子,打开来一一对照,原来她拿那本佛经当做字典,上面每一个字下都有注释,注释的字迹十分娟秀,与黛玉的字体有许多相似之处。</p>

王夫人将两张绢帕上的字一个一个地看完,点点头,道:“你说可以解我心事的,是那封信么在哪里”</p>

宝钗便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递给王夫人,王夫人问得急切,当真见到的时候,却又迟疑了许久,几次伸手,才将信拿过来,她抖着手想要打开,试了几次,到底还是将信和绢帕都夹在佛经里,又将佛经收好,冷冷道:“我走了。”几步出去,到门口时候,瞪了薛姨妈一眼,薛姨妈长叹一声,想起儿子,那泪水又扑簌簌落个不住,又带婆子们好生将王夫人送出门,再回来时,见宝钗还在那里,便跺脚恨声道:“你既答应了她那许多件事,怎么还不去做”</p>

宝钗才叫了句“妈”,便被薛姨妈一瞪,道:“别叫我妈,快去替你哥哥和你那好林妹妹谋划是正经你从昨天到今日,许了多少件事出去,若有一件做不到,我我我便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孽障罢”说着又捂着脸哭起来,宝钗要劝又不好劝,要辩也辩不得,又见薛蟠在门外挤眉弄眼的在门外对自己示意,知道他挂心张靖,苦笑一声,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慢出来,对薛蟠道:“哥哥别急,一切都按我们想的走呢。”</p>

薛蟠听她这么说,立刻换上笑面孔道:“瞧你说的,我难道就必是有事才来寻你不成还不许哥哥来看看自己妹妹”</p>

宝钗见他一副无赖模样,横他一眼,实在已经懒得理他。</p>

、第212章</p>

信的开头是如晤。</p>

没有署名,没有台启,没有亲昵的姐妹称呼,只有简简单单的“如晤”两字,却如有千钧重一般。然而就算这信并未指名道姓,王夫人也知道这信一定是写给自己的这信用的梅花笺,正是当初贾敏手把着手,一点一点带她做出来的,她们一共做了十七张,其中十六张都很快就用掉了,只有这一张做得不好的,贾敏收了,说是留着以后给写信用。</p>

那时她和贾敏玩闹,非要把这张纸抢过去,追着贾敏问“写给谁”贾敏爱做怪,明明是要给她写信,却偏偏嘴硬着不肯说,直到被她挠得受不了了,才堪堪松口,说了一句“你既这么喜欢,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写给你罢”。</p>

王夫人还记得贾敏那股明明算计得逞,却还要故意装作吃了亏一般的模样,那股混合着天真、娇憨、机灵的小女儿态轻易地就牵动了她的心,她记得自己当时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居然抱住了贾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一下还不算,她甚至挪了一下,要去亲贾敏的嘴唇。</p>

她自己是贾府的新妇,贾敏也已经开始议亲,两个人都已经开始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p>

贾敏吓坏了,推开了她,夺门而出。</p>

王夫人也吓坏了,摸着自己的嘴唇,挂念着那股香味,好几天没好意思出门。</p>

后来她再去找贾敏时,一切就都变了,贾敏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却又憨态可掬的小姑子,反而像是一夜之间将世上一切小姑子的恶习都学会了似的。</p>

贾敏不再叫她“姐姐”,也不会打趣般地喊“嫂嫂”,只会正儿八经地喊“二嫂”,也再不会带她一起读书、教她认字。一切像是忽然回到了王夫人未嫁之前,“贾敏”二字,代表的不过是个符号,是贾府里的大小姐,她的小姑子,而非一个活生生的、爱笑爱闹的人。</p>

贾敏很快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曾许诺给她做字典用的那本佛经还没注释完。</p>

她们从没有通过一封信。对王夫人的问候,总是夹杂在对贾母、贾政、贾珠、元春、宝玉、探春乃至府上所有的人的问候之后,由林家派来的婆子,貌似热情实则冷淡地送上一句不痛不痒的“我们奶奶上覆二奶奶安,二奶奶可好”,而且往往这一句之后,还要再重复一遍对贾珠、元春、宝玉、探春等等儿女的问候,好像王夫人也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称呼,一个于贾敏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人一般。</p>

王夫人也曾伤心过,这种伤心慢慢地积压,变作了一股莫名的愤怒,她对南边来的人,总是格外尖酸刻薄,家里人只要在她面前提起“贾敏”两个字,她就要立刻变脸。</p>

岁月如梭,贾府的二奶奶,变成了二太太,变成了王夫人。</p>

贾府的大姑娘,变成了林家大奶奶,进而变作了林家太太、贾夫人。</p>

她们各自生儿育女,偶尔在各自夫家的往来中,听上一句对方的消息。</p>

再然后,曾经的贾府大姑娘、贾敏、林家的贾夫人,也走了。年寿不永。</p>

贾敏死讯传来的时候,阖府悲痛,贾母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贾赦、贾政也没了官家体统,各自呼天抢地,连年幼的宝玉都跟着大人们流泪不止,只有王夫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觉得人生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p>

贾敏于她,就是像是吹皱那一池春水的暖风,池水皱了,风却溜走了,留下一地残春,无人悼念。</p>

王夫人苦笑着翻开那本注释到一半的佛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辨认着信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是真的老了,眼睛开始发花,近的东西看不清,要拿远了才行,然而便是这样老眼昏花之下,她也依旧轻易地辨认出了下面的笔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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