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再也没有见过尚华叔了,听他女儿说,尚华叔跟随他儿子去了西北,去了到处是一片干涸土地,再也找不到河流、池塘、水库的戈壁沙漠上的一座小城。因为尚华叔的儿子是一名戍卫边疆的军官,千里关山度若飞,痴儿无暇返家乡。我不知道,一年到头看不见青山绿水的尚华叔,是否还会时时想起江南的水乡,想起他双手伸进的那些并不圆鼓的荷包,想起他海阔凭鱼跃的优美身姿,还有溺水孩子们睁开茫然双眼时父母亲在他面前下跪磕头的带泪笑脸。再后来,听说尚华叔就终老在了那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里,如那年的大干旱一样,化作了一条干扁的咸鱼,默默怀想无边海洋的碧波荡漾。
我想,时不时从尚华叔歇息身畔走过的,除了漫天的黄沙,还会有不屈的儿郎,紧握钢枪,会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动如脱兔、势若猛虎、快如闪电,该出手时就出手,让我们能够在水乡旖旎和繁华热闹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四、旱狗
旱狗,大名明大利,比我大八岁,是我的本家叔叔。旱狗这个人,在村里可以说是无人不晓,但知道他大名叫明大利的着实没几个。
旱狗出生那年村里大旱,黄历上说,十龙治水天下大旱。那一年,村里的所有庄稼全部绝收,连最耐旱的高粱也颗粒无收,最后山上的松树死了一大半,房前屋后的竹子也全部开了花。雪白雪白的,像是寒冬腊月漫天飞舞的雪花,白得刺眼。老人们纷纷感叹,竹子开花破户败家,竹子开花赶紧搬家。古语虽然这么说,村里人却要好好感谢那些开花的竹子,竹子虽开了花,大家却无处可搬家。于是,大家纷纷把饥饿的双眼投向了竹子丛中的小白花,小心地把那一串串像是谷穗一样的竹米采摘下来,煮成稀饭,分外清香。村里人靠着房前屋后和漫山遍野的竹子,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大旱之下,村里发生了两件大事,都与生死相关。一件是阿英婆喝农药自杀身亡。看到漫山遍野的竹子开了花,阿英婆大声唠叨着,竹子都活不了了,人更是无法活,我先走了,你们慢慢挣扎吧,有时间我再回来看你们。阿英婆张着没有一颗牙齿乌洞洞的嘴巴,说了一番耸人听闻的话语后,把一整瓶敌敌畏全部灌进了肚子里。赤脚医生赶过来,在她胸前用手术刀划了一道口子,伤口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流出来。处理后事吧,没用了,不用抢救。
阿英婆就葬在了我家房子西侧的一个小山包上,离我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许多年以来,阿英婆的坟都是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村里人很忌讳非正常死亡,称为凶死,埋葬的地方称为凶险之地,很少人会将亲人安葬在凶险之地的旁边。尤其是阿英婆死前说的,有时间她会再回来看村里人那句话,怎么听怎么渗人。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根本不相信这些鬼怪荒诞的事情,尽管阿英婆的坟墓离我们家最近,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七八岁的时候,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我还经常爬上阿英婆的坟堆去捡松树蘑菇,去割柴火茅草。与小伙伴们捉迷藏时,我甚至躲在了坍塌的坟墓洞穴里,没有谁能找到我,我因此赢得了许多的糖果玩具。
我十岁那年,村里又迎来了一次干旱,不过,这次干旱持续的时间不久,也就两三个月没有下雨,村里的池塘、水库都蓄满了水,除了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断了水流,可以看见鱼虾的脊背外,一切跟往年都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村里人却在悄悄议论,说有人看见了阿英婆,就坐在她自己的坟头梳理长长的头发。其实,那天村里晒谷场上的骚动我是听见了,只是当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早稻收割完了,晚稻也栽种下去了,夏季的双抢渐进尾声,大家正忙着拔花生。花生摘下洗干净之后,照例要挑到晒谷场上去晾晒,晒了花生的人家都安排小孩在晒谷场上守着,一方面要随时翻动,一方面也严防鸡鸭去糟蹋,甚至防备有人偷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一年炒菜的油料都在这里,村里人宝贝得很,也闪失不起。这是个轻松的活,还可以时不时抓一把自家的花生在嘴巴里吞嚼,这看守花生的活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