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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 2)

这是我在外地给你买回来的一些高考参考资料,还有高考冲刺模拟卷,高分作文赏析,至于你喜爱看的那些小说杂志什么的,我也带回来不少,但现在不能给你,我全部锁在了家里,等你高考结束后,我没有出远门的话会给你送过来,我不在家你就去问我妈要。旱狗把手上那一大堆的书放在了桌子上,端起桌上的热水喝了一大口,许是喝得太猛,竟然使劲咳了起来。着凉了,一定是着凉了,奶奶在一边叨念着,一边忙着去厨房下煮姜汤了。

旱狗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一边给我讲这几年的外出经历,期间的酸甜苦辣和遇见的新鲜事自然不少。跟着自家叔叔学手艺,那自然是完全可靠。经湖爷爷的木工技术在村里没有谁敢跟他争第一,周围十里八乡无人不晓。那时候,家里的一切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年轻人结婚前,要把师傅请到家里来,床、桌子、凳子、柜子、大衣橱、梳妆台,等等,要打造整整一套。这些家具都会雕刻上各种花鸟虫鱼,还有大红喜字、胖娃娃等图案,要的就是花团锦绣,吉祥如意。能把这些活整套做下来可不容易,没有过硬的技术是不敢妄称师傅的。

凭着经湖爷爷的技术和名声,一年到头也有干不完的活,但经湖爷爷一般是不会在我们村和周围村子接活做的。他是个超生游击队长,在家里没有立足之地,一不留神就会被人逮住。再说,经湖爷爷生了一大串女儿,家里负担重,更需要钱,在家里接活做,他不好意思收更高的价钱,尽管他的技术水平理应比别的师傅价格更高。其实,经湖爷爷除了在生儿子这事上很老套传统和固执己见外,在其他方面,他是很宽宏大度,眼界宽广的,尤其是不怎么看重钱,在他看来,钱就是用来花的,没必要那么吝啬和心痛,大家不是说,钱就是王八蛋,花完再赚。他不愿意在老家周边干活赚钱,更重要地是他有一个小秘密,许多年来十里八乡的人都不知道。因为在家里无法立足,他选择了在外地做事,等生下儿子了,他竟然上了贼船下不来,也就不好意思再回家乡干活了。他当超生游击队长这些年,为了保证有活干,能多挣钱,他是在棺材铺里给人做棺材。不是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嘛,经湖爷爷就是躲在柳州的棺材铺里,一斧头一斧头地劈砍出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打造一个安放的地方。虽然,在我的家乡,自古流传的是碰死不碰生,就是说去别人家里遇见有人去世是好事,去世的人今生没有花完的财运、气运、官运、寿运,乃至桃花运,都会馈赠给碰巧上门去的人。有小孩出生,你碰巧上门去,自然而然就要分一部分出来,就像腰包里的钱,平白无故地就要分一部分给人家,搁谁谁不开心。至于升官发财,这也是乡亲们时常挂在嘴边的祝福语,看见了棺材都说,好啊好啊,升官又发财。不过,他们也不过是口头上这样说一说,在内心深处和行动里,对棺材和死人,他们一直都是很忌讳的,远离的,没有谁真会相信老辈人流传下来的那些关于礼仪和自我安慰的甜言蜜语。由此可知,在我那个偏远迷信落后的村子里,谁家的小伙子要结婚了敢请一个做棺材的师傅来家里打造家具?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敢进洞房。经湖爷爷是讲究职业操守和内心底线的,虽然内心的秘密不能广而告之,但不会在家乡打造家具的事情却传遍了四邻乡野。大家都说经湖爷爷手艺精,眼界高,出远门见了大世面,看乡下人就有些眼高手低了。经湖爷爷听了这些也不恼,也不争辩,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端起酒杯子畅快地喝着。

旱狗自然是知道经湖爷爷的小秘密的,在旱狗背着包袱从卢镇回来的那天晚上,旱狗就与他娘一起,提了两瓶卢镇的佳酿去了经湖爷爷家。一场酒喝下来,旱狗的老娘就不太愿意旱狗跟经湖爷爷外出学手艺,说,柳州啊,一个到处长柳树的地方有什么好,太远了,旱狗一向身体瘦瘦弱弱的,最好去学做衣服。旱狗是个文化人,自然不会将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和所谓的升官发财放在心上,一门心思要跟经湖爷爷学木工技术。经湖爷爷是个合格且严厉的师傅,旱狗说,每打造一具棺木,经湖爷爷都要躺到里面去亲身感受一番,把死人躺的棺材当作生人天天离不开的雕花大床一样,不仅追求花色样式多彩好看,还要追求感官温馨舒适,不能有一丝碍眼、瑕疵。对旱狗的要求自然更加严苛,光是打磨木头、裁锯小木块,旱狗就学了10个月,在动手打造第一具棺木前,经湖爷爷硬是要求旱狗在棺木里上下左右前后观看了三个多时,还要他闭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个多小时,至于躺下来能干什么,经湖爷爷说,随便,胡思乱想都可以,当你用心体悟到了,干起活来就心中不慌,手上不抖,这棺木的品质也就无人能挑剔。

经湖叔的话浅显简短,却蕴含深意。旱狗感慨道,闭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仿佛走过了人的一生,睁开眼再看这个世界时,眼光不散乱了,眼界也开阔了,原来惶惶然的心境竟然平缓安定了,手上的劲头也更精准、更充实了。旱狗就这样开始了几年的技艺学习和木工生涯,期间,除了在铺子里学习劳作,也时常在街头漫步远望,静静地看着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像买马、六合彩、摇头丸、冰毒之类的,这都是旱狗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玩意。赌博,你总知道吧,老辈人说的万恶之源,十赌九输,谁沾染上了它,必定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买马、六合彩的,就是赌博的一种,像耗子一样偷偷地在地下活动,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打工者的血汗钱。所谓摇头丸、病毒,那就是毒品,比鸦片厉害千百倍,一朝惹上身,终身在九幽地狱。旱狗抿了口姜汤,说,鸦片爷爷,你该没有忘记吧?

我们村里有个孤独老人,就住在我家不远,几乎没有人能叫出他的大名,但他的外号却传遍了十里八村。从一出生起,我们就跟着大家叫他鸦片爷爷,至于按辈分是该叫爷爷、太爷爷什么的,也没有人去在乎。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被他的容貌给惊吓住了,满头的白发比鸡窝还乱,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子划开的口子,黝黑深邃不见底,说句话就气喘吁吁,鼻子里、嘴巴上的白沫不断地滴落下来。看到他,我就像看见了一条垂着尾巴的疯狗,我的胃总要翻腾作呕。

听老人说,鸦片爷爷家以前特别有钱,好也好在他家有钱,坏也坏在他家有钱。鸦片爷爷祖上三代都是举人出生,耕读传家,数代人的勤俭持家,积累了无数的家产,田地、山林无数。可惜,鸦片爷爷出生后,风云变幻的时代潮流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偏远封闭的小山村,鸦片爷爷不读圣贤书,也不种五谷庄稼,趁着时代的风云在上海的十里洋场混了个醉生梦死。鸦片爷爷的爷爷在被气死之前,将家里的山林、田产一分为三,三个孙子每人一份,他们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闭眼看不见。老大参加了抗战,在抗战后期,将山林田产全部出售,一家人迁移去了香港,最后漂洋过海在台湾安家落户。老太爷爷最喜爱的老二聪慧过人,本是耕读传家的最好继承人,无奈时代的风云吹散了旧时的学堂,书香之家至此只剩了侍弄庄稼。老二把所有的聪明才智和吃苦耐劳全部用在了肥沃的土地上,家产也不断增长,不停地买田、买地,成了我们明家那个时代的首富,村里最大的地主。可惜,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成了一座背负不起,能够把人压得粉身碎骨的大山。所幸时代的季节再次轮流循环,他在台湾的大哥跨海而来,不仅给他一家带来了春天,连同我们村、我们县都沾光戴彩不少。老二又风光了十多年,不过,这十多年他更加地沉默寡言,除了大声呵斥他孙子要认真读书外,我们很难再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其他声响。老二的孙子考取了香港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后来去台湾投奔了大伯,再后来,把父母也接了过去,村里就只剩下他三爷爷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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