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事叶易安在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过壁画后已经有了答案。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殷商是一个空前重视对神的奉祀,神的地位远远高于人的时代。
因为对神的敬仰与虔信,所以殷商凡遇大事必定要询问神的旨意,在这一过程中一批专门负责与神沟通的人就随之出现。没有大事时他们就代表人奉祀神,遇到大事时则又通过占卜的方式发出神的声音,阐释神的旨意。
龟甲兽骨文就是他们发明并用来记录神的旨意,也即占卜结果的。
李玉溪与许公达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叶易安从他们口中明确了那批人真正的称谓。
巫觋,女者为巫,男者为觋。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殷商时期,他们是那个时代最有知识、最神秘同时也是手握威权的一群人,他们是介于人和神之间被视为半神般的存在。
听到这里,叶易安脑海中猛然有一道灵光闪过,但这道灵光却是转瞬即逝,既无法把握,也难以形成一个明确的想法。
“巫觋”,同样坐在一边静听的言如意将这个称谓喃喃低语了几遍后出声问道:“那后来呢,这些人又怎样了”
许公达的回答冷硬冷硬的,“分化了。武王伐纣,西周取代殷商后随着周公制礼作乐建立起一整套完备的制度规范,神的地位下降,人的地位开始上升。巫觋没有了在殷商的尊崇,威权被大大削弱,他们也就随之分化,一部分转职成为专门负责历史记录的史官,另一部分则成为专门的神职人员,总之都从世俗政治中退了出来”
“他们怎会甘心退出”,言如意的这一问出人意料,但从她的身份经历考量,却又在情理之中。
无论书证还是实证中都没有记载,所以许公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书房中小小的沉默后,李玉溪清咳一声接过话头说道:“其实早在武王伐纣之前,巫觋们内部就已有过一次分化”
“噢”
“殷商初期的先民们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神灵,巫觋们奉祀的也是多神,且神的形象均为传说中的神禽异兽。至殷商中期以后一元神教异军突起,一元神只尊奉太古三皇中的伏羲氏,宣扬商王乃伏羲氏在人间世中的化身。巫觋内部因一元神与多神奉祀争论不休,直至最终分裂。传说中两派曾为此一战,导致天地都差点为之倾覆”
“那后来呢”
“后来”,李玉溪摇摇头,“一元神教兴起虽晚背后却有殷商王室支持,所以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并独享威权,信奉多神的巫觋们则遁避于山林或远走蛮荒。传说中在殷商末世时他们又曾出现,武王伐纣既是殷商与西周的王权之争,同时也是一元神教与多神奉祀之间时隔多年的又一次大决战,争斗双方正是曾同源共生的巫觋。许兄刚才所说西周时巫觋威权旁落或许就与内斗有关,就当时的情形而言,他们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若不是因为内斗谁又奈何得了他们惜哉这些都还只是传说,无法证其实,也只能聊备一说而已”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叶易安只觉脑海中刚刚一闪而逝的灵光再次跳了跳,只是依旧抓不住,遂出口问道:“却不知老师如何看待神”
李玉溪闻问哈哈一笑,眼神转过言如意后伸手点了点叶易安,“你也是熟读儒家经典的,岂不闻怪力乱神子不语也”
这时饭食已经做好送到,该说的已经说了,龟甲兽骨文也不是即刻就能出成果的,叶易安与言如意遂起身告辞。
已经走出屋舍后,叶易安让言如意稍等,自己却又转身折了回去。正好碰到净手完毕欲重回书房的李玉溪。
叶易安凑上前去拱手为礼后再次问道:“老师如何看待神”
马嵬驿那夜听到玄会与大道正短暂的对话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他心湖最深处纠结着,今天定要问个清楚,虽然李玉溪的看法未必就合乎他的想法,但以玉溪公太学五经博士的博学总能带来些启示。
“你呀”,李玉溪这次没再托圣人之言而避答,抬头向天目光玄远,“自春秋成书以来史书便代不绝乏,自先秦至今可资查考的信史已有千年。千年之间多少王朝更迭,多少战火绵延,流血漂杵,又有多少水旱风雪乃至地动等大天灾,其间又有多少普通百姓无辜枉死”
言至此处,李玉溪玄远的目光突然收回,紧盯着叶易安追问道:“这其间神在哪里当百姓数以万计、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无辜枉死时神又在哪里与此同时,千年之间百姓们为奉祀神而建观宇、献金钱乃至舍家为观可谓史不绝书,耗费的民脂民膏何止亿兆”
李玉溪最终依旧没有给出答案,但他给出的两组数字对比已经将自己的态度暴露无遗。
千年以来历代百姓奉神之资远超亿兆,史有明载,神对百姓的庇佑却是
叶易安得到答案后躬身告退,走不几步身后蓦然传来李玉溪意味深长的话,“无论这世上有没有神,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你的神像我见过了,塑的很好”
叶易安停步转身,看到的却只是李玉溪迈步书房的背影。
“怎么了”,走出屋舍后言如意问道
“没什么”,叶易安摇摇头后停步问道,“你们魔圣门奉祀的是那尊主神”
言如意伸手掠了掠被风吹动的发丝,“我圣门与道门不同,没什么主神。塞外本就是各族混杂之地,其间虽然以奚、契丹、室韦、靺鞨四族为大,但他们谁也无法统一塞外,一族独尊。这四族之外,其他小族不可计数。各族有各族不同的奉祀图腾,鹰、熊、狼等等不一而足。要说主神,可谓有多少部族就有多少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