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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 2)

 唐锦平躲在旁边,窥视张成眼底的星光。

他掩饰得很好,接过山民的手巾擦脸,说声多谢;暂且脱下脏污的的衣裳换上山民能弄到的最好长衫,满口劳驾;山民捧上乡下菜,肯定不合他的口味,他仍然含笑举箸。可是他的这个笑、还有一切动作,都是有点断裂的,好像一排很流畅的画儿,当中忽然抽掉了几幅,虽然还是很快就接上去了,小书僮是一点也不觉得少爷有什么不对劲,最多当他受惊吓之余有点迟钝,但唐锦平看得出来,这不是迟钝的问题。

你如果也嫉妒一个人十多年,你也会熟悉他比熟悉一个人更甚。

“您真是很关心您的朋友。”背后含笑的声音。

唐锦平跳起来,回头,是浮娘子。还能有谁?“我以为你已经睡了,”他笨拙道,猛然意识到这仓猝的口吻太过亲昵,赶紧再换一句表达,“对不住,在下以为浮娘子一疲惫,应已就寝。”

“没关系的,”她笑道,“妾各地飘泊采药久了,礼仪老是没法儿讲究,公子觉得怎样轻松,就怎样说话都好。”

唐锦平嘟囔了一句“不敢得罪”之类的话,她泰然答道:“没关系,妾很难被得罪。”

她倒是肚量大,唐锦平可觉得焦躁。他还要窥探草屋里的张成出了什么毛病呢!这个女人,不顾更深、不顾廉耻,缠着他说话,他——

“妾就不打扰公子们清谈了。”浮娘子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立刻识相欠。

唐锦平再往窗子里张望,屋里的张成却不见了。

他再回头,浮娘子也不见了。

唐锦平伸着脖子找浮娘子,背后却传来脚步踏碎草梗的声音,“喀啦啦”,像骨头碎掉似的。

唐锦平一个激灵,猛转过,张成跟他打招呼,老实巴交的眨着眼,仿佛对他的一惊一乍很困惑。唐锦平觉得自己像陷进一个廉价的恶梦里,中招简直好笑,但偏软绵绵的挣不出来。

张成建议这就启程,仍打绿萝山走,可以快些到家,这实在是唐锦平才提得出来的疯狂主张,而山崩之后,连唐锦平本人都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去了,料来山里人也一个都不敢作这要命的向导、陪护的。张成却用他特有的顽固与粘缠,不理会唐锦平的动之以、晓之以理,坚持道:“我见到那边有条路,可以通过去,不用向导,我担保没有野兽袭击我们、山也不会再崩。”

他担保?他担保某端砚是西坑石而不是上岩石、某乙瑛碑拓文是翻制而非原碑直拓,这还差不多!那才是他的学识范畴。至于大山,他懂得并不比一只耗子多!

唐锦平瞪视张成。张成的举止和言语里,还是有那种恼人的断裂,好像他的手要往这边、唇角却要往那边跑似的,幸而他的膛里坐着个凶狠的主人,一次次猛烈的把它们重新拉回到一起,于是他魂灵附体了,又可以说下去:“那边……我们走,真的可以。”

“你没事吧?”唐锦平的同终于压过了嫉恨,张成怎么看怎么像是染了病。

“你不答应的话……”张成眼角斜出去,像求救,而膛里的猛兽再次狠狠一拽,舌头正了回来,语言重新流淌,“我就自己去了。”

开玩笑!唐锦平再怎么样,也做不到看他一个人闯龙潭虎,再则说,张成这么大胆,唐锦平胆子难道比他还小吗?去他的!

唐锦平只是比较介意:赌徒下注,没彩头下什么注?总要有十两银子的贪头,才肯押上底裤;有光宗耀祖的指望,才肯卖掉良心呢!什么好处都没有,谁肯豁出七尺之躯白冒险?他疑惑的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急着回去?”

张成嘴唇又扭曲了,他自己也觉得扭得有点不像话,侧过用袖子遮住,过一会儿才在袖子底下回答他:“我要找人。”

“什么人?”

一颗巨大流星在天际滑落,张成的眼珠映着星光,暴露出一股子慌张劲儿。有那么一刻,唐锦平真的以为张成在向他求救,但这股子劲儿很快被压下去了,张成云淡风轻的告诉他:“我要找的人。”

遁词啊遁词!唐锦平生了气。毕竟是发小,真有要紧事,说一声也是应该的吧?不枉唐锦平这么多年恨着张成,这小子确实见外,就没把唐锦平当朋友!气上来时,唐锦平真想放任他半夜进山去算了,尸骨无存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可是不行啊,张家和唐家关系还在,唐家孩子跟张家孩子不能反目。唐家孩子不能眼看着张家孩子进了深山,回头没个交代!

唐锦平这么多年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关键时候不得不表现得像个懂事的乖孩子。张成闹别扭,唐锦平不能撒手就走,捺着子跟张成左说右谈,几乎把吃花酒的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总算换取张成答应:等天亮了,跟山民们商量商量,添点补给,最好多雇几个向导,再行出发。

这时候鸡都叫了,再过会儿,天也就该发白了,唐锦平全像散了架似的,把自己挪到房间里睡觉,也嫌不得硬褥子糙了,子一放平就打起鼾,鼾声之香甜,比起农夫来文雅不了多少。

张成倒好像不要睡眠似的,坐在边,很仔细的查看自己的体,像古董商人刚进了一件重要新货那么仔细的看,从手指甲、手指关节、手掌心、手背、手腕,看到手臂,毫不客气的捋起袖子,一路翻检上去,解开了襟怀,还嫌有的地方看不见,便到院子里照井水。

“您需要这个吗?”琴弦一般动听的声音,浮娘子手里捧着一面镜子。乡下的铜镜,用得很旧了,但镜面还是很亮的,轻易的映出张成的脸。张成出神的看着自己。

“妾起梳妆,于窗下掐两枝花插戴,”浮娘子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院子里。东方确实是微微发白了。张成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解释。她就微笑了,“人类真难应付,其它倒还好,是不是?”

他不回答。她捧镜在他旁边,帮他看清他的背部,他避开了,神有一点点的畏惧、抑或说尊敬,不叫她替他捧镜。

她就把镜子搁在井沿上,叫他自己看:“碧萝的哥哥就是这样。”

“碧萝……”张成很没有把握的咬着这几个字,像一个毫无音乐基础的人努力要跟上一段工尺符号记录的乐曲,即使抓住了字眼,也很难明白它背后隐藏的意思,“哥哥?”

浮娘子已经走开了,竹篱上血红的蔷薇盛开。这是这一季最后的蔷薇,开完了在这一年就再也没有了,所以它们开得格外用力。她摘下它,好像用它自己的血来奖励它的努力。她鬓发还是蓬松的,半掩着面颊,她的眸子颜色很浅,眼皮半垂,像没睡醒,而这半梦半醒的眸子里有光彩在闪烁,像露珠映着朝霞。渣腚躲在墙角呆看着,觉得她是神仙。

怒气在张成脸上凝聚,这怒气是像涟漪一样的,有一个圆心,一波一波向外扩散,但是涟漪是越扩散越淡的,他的愤怒却越扩越浓,几乎要凝成利器!

“我不需要护法。”浮娘子拢起青丝,在蔷薇花瓣下对他飞快的动了动嘴皮子,声音几不可闻。

张成的锋芒一窒。

“哦,天亮了。”浮娘子将蔷薇插稳在螺髻边,若无其事向着东方道。

朝阳就伴着这句话蹦了出来,鲜艳而猛烈。张成立即转,往唐锦平沉睡的房间走。

沙里的小虫子活动着腿脚,啪啦啪啦经过墙角,埋伏已久的山雀想来一次好样儿的突击,但是墙角的大个子猛的动弹一下,把它吓跑了。

那大个子其实也只动弹了一下,白沫从他的嘴角涌出来。他晕死了。

唐锦平很难确认自己是被张成叫醒的、还是被外头抢救渣腚的喧哗声彻底弄醒的。总之他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刚刚才倒到上而已,并且比倒下去之前更疲惫了,全肌健骨胳无一不在尖叫抗议。但是他拗不过张成。

连巫师都不敢违逆张成,不得不把人事不省、一看就得罪了神鬼的渣腚丢到一边,提前向举行了问卜仪式,结果是:神灵没有回应。吉也好,凶也好,都没有,天地之灵仿佛睡死了。

“那也就是说,没有反对的理由。”张成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嚼出来,“我们走吧。”

浮娘子表示也要随行。“当然这时此境,也不容妾再在山中找那昧奇药了,”她声称,“可是妾早就想去华城看看了,今番真是天赐的机会。”

“很危险。”唐锦平粗声粗气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总有什么东西不对了,而它本来是应该“对”的,这玩艺儿感觉得到、却摸不着,令他轻易失控,“现在进山很危险!”

“两位公子福大命大,妾定能叨二位福泽庇佑。”浮娘子姿势优美的回答了他,而张成再次轻而易举的忽略了他。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张成所指示的路径有时还算是一条路径,有时只是羊肠小道,有时则干脆完全被杂草遮没,连小道都算不上,可是奇怪,只要跟着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也毕竟穿过去了。浮娘子一直冷静的跟随张成,全无疑惧,唐锦平只好依样跟上,张家书僮则战兢兢追随在最后面,不移时,竟然真的过了山。

那边不晓得有多少人蜂哄蚁聚,说找人,是不合适的,因为这山崩得根本没法走路找人;说等人,也是不合适的,因为山既然崩成这样,他们也不能指望张、唐二位公子从里面自己走出来。

可是张、唐是多显赫的府第啊,张成与唐锦平是两府多重要的公子啊,唐家书僮哭啼啼的跑回来,大批人马立刻往官道绕路去接人了,剩下一些人,总也要做点什么,于是就都挤在山口了。

张成他们出现时,所有迎驾的,都瞪大眼睛活似迎到了鬼。

唐夫人原本在痛骂儿子,骂他为什么不肯多带几个仆人走路、骂他为什么要穿绿萝山——游学回家轻装简从,插捷径走路,确乎是唐锦平的主意,书僮回家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了。张夫人也想痛骂唐少爷,没好意思开口,光拿帕子抹着红通通的眼睛。山口有腿快的把好消息十万火急传回来,唐夫人也不骂儿子了、张夫人也不抹眼睛了,两位夫人自己撩起裙子跳上轿子,啪啪拍着轿窗催促:“快快快!”迎儿子去了。

其实在起轿前,唐夫人跟碧萝问过主意。问得也怪,干妈妈对干女儿,先拎一篮子鲜果,自己抹净了白玉盘,像上供似的供在碧萝桌子上,虚心下气道:“原是我不对……”请完了罪,再问,“成儿这命……还好吗?”

“生机未绝。”碧萝绞着绣线。这是她全部的答案,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唐夫人就放心多了,然而这放心里还是有着不满的。“未绝”?“未”是什么意思呢?索“不绝”才好呀!“未”总让人慌着,像戴罪立功大臣头上悬的明晃晃一把王法的刀,暂时不落下来,但总还悬着。“未”字后面总还有什么东西……但或者只是碧萝不懂得怎么措词罢?这野孩子……不,不能唐突。心里都不能唐突。这孩子已经救过她儿子两次了,而且是沾着灵回来的,灵有多深、她孽就有多重,是再容不得唐突了。

心急火燎的母亲,与大难归来的儿子,终于半途相遇。满街满巷的人替他们恭喜、或者抹眼泪。这些恭喜和眼泪都是想讨赏的。二位夫人顾不上,旁边仆妇总管已准备好心意,发散给父老乡亲。两位公子这就该欢欢喜喜回家了。

“我陪你回家。”唐锦平不理会自己家抬来请他坐的空轿子,焦灼抓住张成手腕。张成黝黑的眸子垂下去看了一眼,滚烫的火光又来了,要把他手烧出个洞来。唐锦平急匆匆为自己找个解释:“毕竟你都被土石埋住过了,我不放心。”

好的,他深义重,唐、张两家都深义重,本来就没有各自接了儿子便分手的道理,是该去谁家聚聚的,既然听说张家公子在山里经历更险,那就去张家吧。一行人簇进张家,张家接凤凰似的接着,拥进后堂,唐锦平看见了碧萝。

通家之好,又在这样的场合,是没有太多避忌,碧萝甚至没想过要给自己遮一把扇子什么的,红艳艳的嘴唇张开来一点,好像一朵野石榴终于松开花瓣,许蜂儿来采蜜般,而她自己简直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眼睛亮得像炽阳下的玉石,凝视张成。

从前她看着他,像蝴蝶用触须轻碰水面,水面会泛起涟漪,互动得如此微妙。现在她再怎么看他,像用翅膀扇风,风也会打起旋儿,但跟从前就是不同了。她用眼神、用小动作、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悄悄询问张成:“怎么了?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什么答复也没有。他应对着众人的关心与询问,言简意赅,正常得可怕。所以,是的,成哥哥上有什么不对,她跟唐锦平一样发觉了,或许还更敏锐些。可错在什么地方?她并不比唐锦平更多些头绪。

她担心的望着张成,唐锦平则担心的望着她。他觉得她像一条裹了面粉、准备下锅挨炸的小鱼,动了动脚步,几乎想上前拉住她。

张夫人低声对碧萝道:“你还是到后头坐坐罢。”凭着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早就发现了唐锦平对碧萝的兴趣。若碧萝真是她的可小女儿,她会乐意结唐家这门亲事,可惜不。她断言碧萝不适合唐锦平。

碧萝忍耐的遵从了她的指示。其实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扑到张成面前表达质疑与关切,已经几乎达到了碧萝忍耐的极限,之后再做什么,关系也不大了。避一避,也好。看不到张成的脸,或许心里的火焰还能压一压——这团火如今是要把她烧成灰了!阿萝手指深深抠进裙褶。

她杏色裙摆移出门去,室内突然有一阵空白,像是人的脑袋突然“咣”一下砸到镜子上的样子,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又坚持的框住,框住的比碎了的还要危险,危险来源于什么说不清的很深的地方,或许是天空,或许是打了雷,外头确实一下子暗了,尽管不久前还是阳光灿烂。唐锦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追出碧萝消失的那扇门去。

不过几步,一个滚烫的体撞到他怀里,并打算推开他夺路而奔。他不敢碰她,但到底是拦住了她。她把裙子都高高的拉了起来,脸上浓浓的恐惧,这恐惧把她打回到孩子的时候,让她忘了一切礼节,她甚至忘了唐锦平是她一向讨厌的人,绷着脸紧张的问他:“你看到了?看到了没有?”几乎像是要倒在唐锦平上求支撑似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唐锦平竭力想把语气放柔,但感染了她的恐惧,声音出口很尖利:“看到谁?”

她不假思索道:“看到我!”

恐惧的魔咒被打破,唐锦平失笑。他不是正在看到她吗?她不是正在他眼前吗?

碧萝猛然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也不改了。本来就难以措辞,何况面对唐锦平——哎,她突然想起来了,唐锦平是她讨厌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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