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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连珠(1 / 2)

 听完喜娘哭诉,总伦不禁感叹,“看来她身子底还不错,如此一场惊风袭来,还能全身而退,将军可以放心了。”

他瞥见李守贞面色愈加阴沉,话锋一转,“不过这丫头太过分了,没大没小,不知礼数。”

“唔,”李守贞摇摇头,“师父有所不知,那女子一直对我心怀芥蒂,这倒不足为奇,只是她这样无法无天,身后恐有郭威撑腰,指不定要借着赐婚这事大做文章。若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踏足我李家门槛,恐怕是否能够礼成,还存大变数。”

踌躇间,窗外忽起一阵狂风,风声顺着门缝穿梭而入,撩拨起悬挂书房四壁的画卷沙沙作响,总伦灵光一现,屏退喜娘,而后走上前去仔细观摩,眯起的眼内浮现出啧啧称奇的光芒,“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将军,贫僧能在此得见东晋名士顾恺之《洛神赋图》真迹,当是三世修得的福报!”

“哪里是何真迹?不过是犬子平日放浪形骸、不务正业的雕虫小技,怎可与顾长康秀劲古逸的‘游丝描’相提并论?”李守贞虽言语不睦,终掩饰不住几分暗藏的骄傲,“世人都说虎父无犬子,可本将却生出个他这么个怪胎,从小耳提面命地习武也没见任何长进,只会缩在他老娘后面哭哭戚戚,整日沉溺在那酸文腐曲中,没有男子汉的一点样子。唉,不提也罢!”

总伦连忙按下李守贞否决的双手,“将军,您解决不了的难题,崇训少爷已经通过这幅游丝描,助您迎刃而解了。”

“此话怎讲?”

“将军可知,这幅《洛神赋》原名乃作《感甄赋》,是三国才子曹植为了纪念自己的嫂嫂甄宓所做,甄宓被曹丕赐死后,曹植每每经过洛水,都会梦到其嫂前来与其相会,为表对心上人的苦苦哀思,曹植作此文章,但因两人特殊身份,终究不方便明赋,便借‘洛神’为化身,掩人耳目。”

“本将确知这段故事,但不知,这与符安歌有何关系?”

“曹植能以‘洛神’代‘甄宓’堂而皇之相思寄情,我们便可鉴此招数,让符家小姐借李家明媒正娶之际,代解母家之困。”总伦诡谲一笑,将嘴探到李守贞耳旁,轻声说道,“贫僧已买通符家的管事仆妇绛珠,听其说,符安歌要把她妹妹偷偷遣离太原,她心疼她家二小姐,怕符安歌为了保全自己忘记这个事,便把消息转告给了贫僧,希望能够通过贫僧向她敲山震虎,提点一二。贫僧想啊,若是符昭序知晓了此事,他们兄妹二人恐要闹个怎样的天翻地覆呢?那个二小姐是否还能逃出皇帝的手掌心呢?”

听到这个消息,李守贞皱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遂与总伦相视一笑,已是一派胸有成竹,“原来,父亲和妹妹两条性命全系她手里啊。看样子,是时候该请我这特立独行的儿媳到府上坐坐,解忧家事了。”

李守贞望着画卷中暗香涌动、情意绵绵的曹植与洛神,思虑烦懑一扫而空,背手慨叹,“看来天意让他二人此生结定姻缘。论道混沌天地,谁主沉浮,当唯我李氏耳!”

一袭素色外衣松垮地搭在安歌肩头,她照习惯手捧着一卷书简,思绪却不知早就飘向了哪里,忽然,阵风吹起,披肩长发翩然飘逸,烦乱的发梢占据了她眼前的清晰,似乎是在向其昭示,终于摆脱高高束捆发髻所带来的紧箍和凛厉。

安歌仰着头,潇洒地将满头秀发撩拨飞起,任它们在解除束缚的时光里乐享快意。

其实,有些事和篦头无异,想要卸下心头重力,必须解开禁锢着它们的发笄。如今,父亲和君欣就好似两只剑戟,深深地插在自己的额顶,若不拔离,必死无疑。

一阵紧促的敲门声耳边响起,赵元朗端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妹妹,今日身子感觉可有进益?”

她未抬眼皮,“这么匆忙,可又是得到关于二妹的什么消息?”

赵元朗素来准度人意,却事出从急无法隐瞒,“你病着多日,有所不知。李家多次派人让我传话与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获得的消息,得知你我要把二小姐偷龙转凤的秘密,还要扬言要把这事透露给皇帝和符昭序。”

安歌端起桌上仍旧拂着一层热气的草药,一饮而尽,她全力吮吸着其中夹杂的无边苦意,“元朗兄,这一生就好比这碗最苦涩的药,既然我喝了第一口,就不会让我的家人替我喝第二口。我该做的,我都会做,你放心。”

她抻着自己的胳臂,慵懒地伸展着蜷缩多日的娇躯,“这几天,我已把一切问题想清楚,今日也正有意去找那李守贞详谈一二。我从未想过,终有一日,竟会和心底最鄙视的人走到一起。”

“我与你一同前去,听听那李将军到底有何用意?”

“不用了。”安歌冷冷回眸,望着他手足无措地站立在那里,“我只愿,你和君欣过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日子,还能犹记曾有位为你们幸福而献身的姐妹兄弟。”

“妹妹,这并非我本意……”赵元朗不想自己对君欣的关切焦急,不经意间惹火安歌的情绪,“我没有忘记咱们结拜金兰的誓语,等我把二小姐平安送到蜀地,一定回来襄助于你。”

安歌轻叹口气,“对不起,我为我的冒失唐突而道歉。我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又怎舍得让你们两个重蹈覆辙?这是我的选择,不仅关乎君欣,还有整个符家未来或沉或浮的轨迹。”

她拍着赵元朗被露水沾湿的肩膀,眼里重新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傲然无忌,“你忘了?我是符昭华。这一切斯于我,不过只是一场旌旗锣鼓的战役。”

可是,还有些话,她唯有憋在心底。

只是这场战役,要耗尽自己余生的幸福和精力,旷日持久,再无喘息。

拾起心碎后的放纵迷茫,安歌重新换上那身最为熟悉的行装。

以前,她总以为,穿上这身男儿装,就可以用雄心和力量闯荡四方,而如今,独自仰望李府高高在上的匾额所散发压抑的光芒,才发现,有很多事,和男儿女儿身没半毫关系,心之定所,方是前行路上无可撼动的根基。

“呦,这不是那位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符家小姐么,今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阵尖刻的惊诧声映入耳帘,果然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喜娘此时正站立在朱红色的府邸大门前,趾高气昂地扬着下巴,睥睨狂妄。

见安歌没有丝毫言语反抗,她一边张罗着周遭的侍从侧目,一边继续叫嚣,“今日登门造访咱们李将军府,想必是来退婚的?又或是来赔罪的?喏诺,还隐忍着不说话了。我猜肯定是想偷溜进府里瞧瞧我们少爷,若是合自己的心意,再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忙不迭地赶紧贴上去?”

她愈发肆无忌惮,声音也更加高亢,引得小厮一阵哄堂大笑。

安歌不愿与她纠缠,“今日是你们将军邀我至此的,有些事最好别做的太过分。”

“你还觉得我过分?”喜娘想起那日在郭家受到的屈辱,回来一直被大家诟病取乐,便打心眼里,恨不得用精心打磨得又长又亮的指甲尖,狠狠地在她那张寡淡高傲的脸上,划出几道红印来,“就你这不男不女的样子,还敢对我们少爷横挑竖拣,我瞧你这么不甘心嫁入李家,原因想必只有一个,怕是在外面有了什么野男人,随身带着什么野种……”

“喜娘,你放肆了!”一位飘逸如雪的男子踏上台阶,打断了她源源不断的敌意,那人面笼薄巾,双手怀抱一台被缎缕包裹着的古琴,一半长发柔顺低垂至腰,另一半轻柔挽起,头顶上的羊脂玉冠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内披一袭纯色淡雅打底厚袍,外罩一缕薄纱外衣,从远处看,上面则为墨汁画上的一团山水秀丽,随风摆动下,流水潺潺、山影随行,似乎便是活生生地渔舟唱晚、飞阁流丹。

他因薄纱覆面,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他似乎也不愿与喜娘过多言语,便面向安歌,轻抬手指引示意,“符小姐,将军等候贵客已久,还请随我一同前去。”

喜娘不愠,狠狠地剐了安歌一眼,周围的小厮依旧对其指指点点。

“大家连我的劝告都不听从了么?”他凌厉地回眸,刹那间便止住了周遭的窃窃私语。

安歌只感此人由内至外,自然散发出独树一帜的雅致之气。

她微微颔首向其致谢,却仍感不依不饶地眼神在旁侧瞪着自己。

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故意用女性柔美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喜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为李府的少夫人,定会忍不住好好地治治你这张嘴。愿你早日迷途知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罢,便不顾背后那张瞠目结舌的面庞,跟随那位公子一同踏入府邸。

“看来你心意已转?”他音色绵柔,眼神依旧峻冷如冰打量着。

知道他虽无恶意,却让安歌在烈日瞳瞳下,不禁感到一丝令人发指的寒气,“转如何?不转又如何?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不想知道我是谁么?”他停顿脚步,拦住她的去路。

安歌从容地盯着他那双绝艳惊才的丹凤,心底坦然如镜,“你是少爷?或者不是少爷?你有你诗意的梦想,我有我拯救的使命,但它们终究不是一个梦想,一个使命。你爱是谁是谁,反正不会是我的良人。”

他被安歌这番看似胡言乱语逗笑,“符小姐,有些人和事虽然能够封藏心底,成为隐秘的回忆,却终究敌不过天长日久的相守相依。终有一日,你会发现这份无情竟成有情,有情也不再是初相见时的那份纯粹了。”他似是看穿安歌心意,立下预言,“所以,重要的是陪伴在你的身边,把那个心底之人,攻打得一败涂地。”

“在这连绵混战的日子里,只会沉溺于笔墨琴艺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主宰我的心意呢?”安歌不甘示弱、字字铿锵地予以反击,虽然他刚帮助过自己,但三言两语间,已然让她彻彻底底升起了无上的厌恶鄙夷。

他的手指故意透过缎缕触碰几根琴弦,响起抑扬顿挫的宫商角徵羽,率先打破了这场电光火石的博弈。

他将视线从安歌脸上移开,后退半步,微微欠身,“书房就在前面,请符公子移步,在下先行告退。”

安歌闻此,与他擦肩,径直走去,却听背后那个声音隔着面纱,再次幽幽响起。

“有你这样一位夫人和对手,生活想必将变得更有乐趣!”

安歌再不愿搭理他,撇着唇角踏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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