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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连珠(2 / 2)

安歌一脚迈入书房,远远望见一身布衣的李守贞,正在棋盘前苦苦冥思,踌躇该如何开口,李守贞已亲切地招手唤她过去,“孩子,快来帮我瞧瞧这盘棋。”

安歌与他隔桌踞坐,望着占满棋盘的黑白两色虬曲相间,顿觉烦乱不豫。

李守贞聚精会神地低着头,滔滔不绝地说道,“你看这盘棋局,经纬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我们沙陀人唤其‘五石连珠’,无论怎样纵横捭阖、诱敌深入,只要连成五子即可获胜,很是简单,要不要与我对弈一盘?”

“李将军,昭华今日于此,并非与你切磋棋艺。”安歌冷冷打断了他的言辞。

李守贞不以为然,依旧和颜悦色地问道,“孩子,琴棋书画可否精通无虞?”

“刀叉剑戟,游刃有余,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她的耿直不耐逗得李守贞哈哈大笑,“好,那老夫就告诉你,五石连珠有一个隐含的定律,那就是,先手多必胜。”

他眼里精光一闪,瞬间脸上的皱纹沟壑都填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而在你与我交锋的棋局里,我已抢占先机。”

“为什么会选我?”安歌一股脑抛出埋藏许久的疑问,“是为了趁符家内乱浑水摸鱼?还是你要和符昭序串通一气?”

“符昭序?他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不足为虑。”李守贞从棋盒拈出一枚黑子,手棋子落,“若是我说,只要你嫁与我家,不仅不会让你受委屈,我还可能襄助你解救你的妹妹和父亲,你可否愿意?”

“可是我不接受赐婚,也同样可以救他们。”安歌反驳。

“郭威么?”李守贞表面上失望地摇了摇头,内心却为她的单纯窃喜不已,“你果真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帝王权术,皇上是不会让他出兵相救你父亲的。其实,那日宫宴上他的恼羞成怒,是因早已和契丹达成默契,互不侵犯,休兵相戚。”

安歌内心“咯噔”一下,他的话终于证实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设想。

她腿上一软,忙用手撑住地,“这么说,真的没有退路了……”

“孩子,我说过先手多必胜的道理。所以,早在多日前,皇帝赐婚的那一刻起,你就必须接受这个结局,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结局。”李守贞步步紧逼,“如今,他可不是那个只知与妻子相濡以沫的河东节度使了,而是高高在上,能够掌握符家生死大权的皇帝。不仅是你的父亲和妹妹,你忍心让身后的许州家眷,都因你的放肆而牵连丧命吗?”

“其实,我今日能来到这里,已然下定决心,不管你究竟为了我的什么,我只想和你做一场交易。”安歌很快收起脸上的动容,回复了往日的面色无波,“你刚才的誓言可否当真?”

“长辈怎可欺侮晚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誓言若违,李氏俱毁!”李守贞手中的又一枚黑子“吧嗒”落下,五子连珠,结果终成。

那一刻,安歌笑了,笑的那么决绝,那么凄艳,如飞蛾扑火,万念俱灰。

“我还有一个要求,”她感觉自己正像那颗趴在最角落的白子,无论怎样张牙舞爪地试图摆脱束缚,却怎么也逃不出这个被人精心编织的棋局。

“一切六礼皆免去,三日后,举行婚礼。”

在她心里,怎么也不愿意把“六礼”这个完满美好的虔诚礼仪,与这场赤裸裸的交易悬挂一起,更不愿意和那个不甚相熟、生拉硬配的男子,有任何关乎仪式的瓜葛和联系——仪式,是要和心心念念之人一起做,方才合宜。

李守贞同样不拘泥于这等小节,已做颔首应答,“既如此,一切随你。”

既然大局已定,安歌起身告辞,却被李守贞叫住,“要不要先见见崇训?你们可先聊聊,日后也好熟悉。”

“没这个必要。”

安歌内心突然升腾起一阵恐惧,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仓皇离去。

回郭府路上,途经符邸,见到大门外水泄不通地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不知发生了何事,安歌赶忙前去查看。

刚走到外围,就听一位中年男子正扯着嗓子破口大骂,“符昭序,你个混蛋,克扣我们粮饷,如今追你到这,都不敢承认吗?有本事,咱们去让圣上评评理,你个缩头乌龟,快给老子滚出来!”

“大少爷的名字也是你喊得!”管家带着一众持棍小厮,根本不把赤手空拳的他放在眼里,“看你一瘸一拐的,若再放肆,休怪打怂了你这张老脸!”

“你们这些龟孙!”那人也倒冷静,决定另辟蹊径,“你把秦绛珠给我叫出来,我找她有事!”

安歌踮着脚,也只看到一排排脑袋簇拥,拥挤中,反倒觉得这人的声音愈发熟悉。

不一会儿,绛珠沉着脸跨出院门,见到他,心中又惊又羞,“你来做甚?”

“我缺钱用。”他手掌朝天,毫不掩饰地说道,“你把之前我给你的银子,都先退还我罢。”

此言一出,弄得府内和府外看热闹之人哄堂大笑,管家打量着他依旧风韵的身段,贼眉鼠眼地笑着,“我说绛珠,这么大年纪不嫁人,我们还以为你看上哪家的天皇老爷了,怎么竟是此等破落户,别再是卖身求荣了罢!”

绛珠曾经一度是符彦卿贴身侍婢,如今也是进府快二十年的老人儿,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推搡开嬉笑怒骂的小厮,跺脚跑回了府。

此时,安歌已激动地拨开人群,上前攀住那人臂膀,“夏叔,你回来了!”

夏虞侯惊诧与她低头对望,看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眼前,镇定半晌,已是泪涕横流,“昭华,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死在后蜀了!”他激动地握着安歌双手,“将军把你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时候,你都快没气儿了……太好太好!你回来,符家就有救了!”

话音未落,绛珠已是去而复返,见安歌立在一旁,略显慌张地将手中偌大的钱袋塞到夏虞侯手中,又带着无比愤恨,“你给的这些钱,我一分没有动过,如今还你,你我往后再无瓜葛。”

夏虞侯抿着厚唇,一反从前对她百般讨好之能事,二话不说,早已抵着腿脚不便,拉起安歌朝城外疾速跑开,直至一座破烂不堪的瓦窑前,她才终于知晓此行目的所在。

“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我丢不下他们。”夏虞侯掏出碎银子,一边细数,一边恭敬地递给请来医治的大夫,“符昭序怪罪我们没有保护好将军,将一众将领遣散,我不怨他,可弃这些在前线拼死拼活拼掉了胳膊腿的兄弟们于不顾,老子我绝不会饶过他!”

从前不可一世的符家军士,如今流落至此、断臂残肢,但异地之外竟能见到少将军前来,都要强撑着身子起来参见,被动容的安歌一一按了下去。

“诸位,符家军何其有幸,能拥有尔等英雄护航,如今虽然主帅被困契丹之手,奸佞主权,但还有我符昭华在,我在,便会代尔等追随汉室复兴,救赎天下百姓,誓将胡掳驱逐中原!英雄之命无价,尔等还需细细将养,昭华将悉数安排为宜。”

“昭华,我打算过两日前往汴梁打探将军去向。”夏虞侯奋表激昂,“你也随我一同去罢?”

“我可搜罗一小队人马随你南下汴梁,是诈降还是潜底,你们详议,只是我不能跟你一同去了……”安歌目光一黯,将他拉出屋外,“圣上有旨,我就要嫁给河中节度使李氏之子。婚礼过后,我会揽出大队兵马,北上栾城,如此一南一北,定能寻得父亲踪迹。”

“等等!‘嫁’是什么意思?”

“夏叔,我本名符安歌,是父亲长女,自小养在军营,以昭华为名,以子侄身份为掩。你可明白?”

“哎呀!”夏虞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间显得极为忏悔,“怪不得以前我看你和忍冬总是那般亲热,以为你俩断袖之癖。这么说……我本不该放忍冬那女子一人在栾城烧粮了?唉!我真是错了!”

“你见过忍冬?”安歌吞咽着口水,忐忑不安地道出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疑问,“你可知,她还在世么?”

“粮仓爆燃,火势发酵极快。听说……大火烧了好几天才扑灭,唉,恐怕人都烧成灰了!可惜那妮子!”

安歌闻此,不禁掩面大恸。

《洛神赋》有辞,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原来,梦里所见,终归是魂魄仙去、一别两宽了。

她年少气盛,常以英雄自诩,故决不容许,忍冬这样的事,再发生在她的血肉至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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