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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帝羓(1 / 2)

 契丹天显二年五月,辽国皇帝耶律德光率军北返途中,行至栾城,暴毙而亡,庙号太宗,后加谥孝武惠文皇帝。

对于中原,耶律德光踌躇满志地来,大敞四方地夺,满目疮痍地伤害,终落得个空空如也的结局,一并连着他自己的性命,一去而不复还。

百姓都说,中原有神护佑,谁伤了神,神就将降罪于他,纵使追逐罪人到天涯海角,追到天荒地老,也要用最滚烫的屠刀,抵着他们的头颅,将他们送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忏赎犯下的滔天罪孽。

或许对于耶律德光,在他临死之前,对自己曾有过深刻反省,于是,神给了他个痛快。

很多罪孽,自古至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公主耶律吕阿尊一袭白衣,跪踞灵前,暗自神伤,原本今日是与心爱男子喜结连理之日,可世事无常,最敬爱的父皇竟在大婚前一夜骤然离世,再也没有他的关爱与庇护,复想到自己为述律太后所不喜,更觉前路渺茫,不知所趋,禁不住伏在耶律德光的棺椁旁,覆面痛哭起来。

驸马从身后轻轻拥住她的腰,嘴唇贴上她微颤而长卷的睫毛。

吕阿尊转身陷入他炽热结实的怀抱,“念冬,父皇崩逝,我只有你一个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驸马双手捧着她的脸,用白绢仔细擦拭她肆虐的泪滴,“公主,你要振作起来,如今永康王远在镇州,栾城势乱,还需公主出来主持大局。”

吕阿尊凝视着那张自己怎么也看不倦的俊颜,十指交叠,“有你在我身边陪伴,我就能振作起来。”

“述律太后得知先帝驾崩,痛不欲生,已下懿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驸马看起来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阿尊抓住他的手臂,“那我们即刻带着父皇棺椁返回上京罢,也好让父皇早日入土为安。”

“公主,今年天气炎热的早,栾城距上京路途遥远,若是就这样走,恐怕是不行的。”驸马伸出手指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隐言难发。

见她眨着双眼懵懂无知的模样,他思量片刻,索性直接将真相告知,“这样热的天,先帝圣体根本没法保存。要知道,秦始皇当初正值盛夏驾崩,马车由北向南日夜兼程,也抵挡不住身体腐坏的速度,只好用鲍鱼海鲜放在辒辌车上,用以掩盖尸臭熏天。你想想,一代霸主天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身后竟落得如此可悲可叹的结局。”

吕阿尊被驸马的话吓得花容失色,“不可以!不能让父皇遭受此罪,念冬,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驸马赶忙上前宽慰,“还请公主听我说完。那日,先皇最宠信的御厨左牛子,向我提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可以将圣体较长时间内保存,直至抵达上京。”

在吕阿古尊转悲为喜的催促下,他将这个计划全盘托出,却不出所料地遭到对方的强烈反抗。

“万万不可!”吕阿古神色激动地张开双臂,护住棺椁,“父皇圣体不得被肆意分割践踏,我决不允许你们这么做!”

驸马立刻跪倒在她裙下,面色焦急且愧疚,“念冬只是想替公主分忧,无意亵渎先帝,不想却引发公主之愤,都是念冬的错。”说罢,他“咚咚”地朝地面的石砖叩首,一下下愈加发力,额头几乎渗出血来。

吕阿尊心急如焚地制止了他,掏出手帕连连擦拭他泛红的伤口,“你真傻,我并未怪你。”

驸马用力攥紧她的玲珑素手,“可是,公主若信我,便要明白,除此之外,恐再别无他法了。”

阿尊无力瘫坐于地,双眼紧闭,只得仰天长叹。许久之后,苍白的脸颊淌下两行无助的清泪。

时光转换,斗转星移。

凌霄塔顶,久别重逢。

耶律德光赤裸着上身,静静地躺在棺台之上,谁都未曾料到,他为别人设的局和计,终究还是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驸马俯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今,却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他睁着血红的双眼,攥紧的拳头咯吱作响。

为了这一刻,他隐忍了做小伏低和隐姓埋名的半年光景,此时,他要复仇,要泄愤,要为心爱之人,为身后千千万万个死去的同胞,将他千刀万剐!

“左牛子”上前轻拍了他的肩膀,“我们开始吧!”

驸马拿起短刀,触碰到耶律德光光洁的腹部,他紧闭双眼,横下心微微用力,刀尖便穿透他轻薄的皮肤,黑红的血腥和微败的腐烂气息顿时相互纠缠,通过鼻腔在体内横冲直撞,胃部翻江倒海地泛着恶心,他赶忙丢下刀柄,扶起墙角呕吐不止。

刚刚摆放完瓦罐的“左牛子”好言劝慰,“你的心性不适宜做这些,交由我来罢。”

驸马擦着嘴角的秽物,猛锤墙壁,“不!我要亲手为她复仇!”

“是你喂他喝下致命毒药,你心上人在天得见如此,她会安心的。”“左牛子”熟练地拿起牛皮短刀,手起刀落,面不改色,像作画般精确地在尸身的五脏六腑处,各自缓缓割开一道裂缝,而后,将手探入尸体内部,摸索着将一块块内脏悉数扯出,放至台前码放整齐的一盏盏瓦罐之中。

“把盐罐递给我……”“左牛子”满手血迹混杂着洁白如雪的盐粒,复将它们一一填充在内脏所在的各个位置,耶律德光方才本已干瘪的胸腹再次被充盈涨起,不过这一次,他真的诠释了什么叫做“死无全尸”。

“左牛子”纤长的手指穿针引线将开口重新缝合完毕,套上装殓的盛装后,不禁望着自己的杰作,啧啧称奇,“你说,他穷尽一生要做汉人的长生天,结果,死后却变成一块名副其实的‘腊肉’,或许这也算另一种永生了。你可知,‘腊肉’在契丹人口中唤作‘羓’,或许我们可以叫他‘帝羓’。”

蜷缩在角落的驸马翕出一声苍白浅笑,遂从襟内掏出一块贴身手帕,只见那帕角绣着一朵凄美傲然的忍冬花。

他动情地亲吻着丝绢和其上因泪水洇湿而渐渐显露的隽秀小楷。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妾愿逝韶时,盼君毋长戚。忍冬绝笔。”

“忍冬,你看见了么?我们为你报仇了!”化名为“念冬”的符昭信终于在此刻泣不成声,他迷茫不知,大仇得报后,未来的人生还能靠什么信念和寄托活着。

此刻,他只想一辈子守在栾城,吮吸着空气中可能残存关于她的气息,期待着梦境中与她再次的偶然遇见。

“左牛子”已用清水将双手盥洗干净,随即坐在昭信身旁,静静诉说,“我们已经将符将军安全转移,你放心便是。”

昭信关切地询问,“可是,安歌她还没有醒来么?”

“左牛子”担忧地摇着头,“秦先生正在拼劲全力救她,我想她不会甘心就此离开。”

“钟公子,谢谢你们!如今,复仇之事已了,我也该到耶律公主那里谢罪去了。”

化成“左牛子”装扮的钟子期意欲按住拔腿离开的符昭信,忍不住好意劝诫,“别去管她了,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一起回家去罢。”

“自从我半年前擅自离开许州大营,来到栾城,在烈火焚烧后的仓廪内,找到忍冬残缺不全的骨骸时,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不会再离开这里了。”昭信撬开他禁锢的手掌,脚步虚浮地超前走去,“至于耶律公主,她是一个好姑娘,我费尽心机地伤害了她,夺走她父亲的性命,便要承担善恶之报。就犹如耶律德光伤害了汉家百姓和土地,就要被上天惩罚的道理一样。”

钟子期知道他的决绝,只得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那个好似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一心向死。

天显二年五月中,耶律吕阿尊独自率领辽国南狩守军,扶灵返回上京。

述律太后得见“帝羓”,当即被惊吓得昏厥不起,责令将汉人左牛子五马分尸,后者百口莫辩,暴尸荒野。

据说,耶律吕阿尊从此遁入佛门。

有传言,汉家驸马因背叛公主而遭到斩杀;也有人说,那驸马被她砍去手臂后,两人生死未卜,踪迹全无;还有人说,他们达成了和解,从此互不相欠,相忘决绝。

可是,无论汉人还是契丹人,都无暇关心此二人去向的细枝末节,因为,自耶律德光猝逝,中原和辽国皆迎来了一场风云际会的黄天巨变。

话说耶律阮在镇州刚擒了赵延寿、夺了他的兵权,就听到叔父崩逝栾城的消息。

军中众人担忧身负“殉葬太后”之名的述律平,八成要因他们纵容耶律德光南下中原的事,对他们秋后算账,有更惶惶者担心,恐怕太祖崩殂后的陪葬戏码要再度重演了。

众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合力推举永康王耶律阮在镇州燔柴告天,登基为帝。

而远在上京的述律太后本已下旨册立耶律德光之三弟耶律李胡为新主,再不济,还有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在她牢固的把控范围内,怎容得耶律阮一个废帝的孩子,在一朝积威甚重的太后头上肆意撒野?

听闻耶律阮已统领伐汉全军,浩浩荡荡数万人,直奔上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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