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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花解(2 / 2)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别看他一副倔天倔地的样子,宠起妻子来,真是判若两人。”柴荣突然发声,决意打破尴尬与隔阂,“当时我央求他许久,他都不应,我便诓他说是讨心上人喜欢,他感同身受才得以松了口。你千万莫要介怀。”

安歌心里一丝暖流淌过,下意识地将碎发撩到耳后,“柴大哥,今日当真感谢你,你送我的这份礼物也是今年生辰中最特别的一份。不过,我有句话埋在心里很久,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与你听。”

“是什么?”柴荣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便朝安歌侧过身,既惊讶又担忧地等待着她告知此刻的所思所想。

安歌心底一横,习惯性地扬起头,前一秒仍旧温意的语气转瞬成冰,“从尾槿到我,你不该把心思分给除嫂子以外其他人的身上!”

柴荣眼中泛起的神采瞬间收回,赶快将头转向别处,“尾槿的事是我欠她许多,至于你……我视你如妹,你莫多想。”

“既如此,最好。”听闻柴荣如此回答,安歌终于松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顿感无着无落,整个思绪似乎下一秒便能随风飘走,更深露重,她索性跺了跺脚,便头也不回地撒腿朝军营跑去。

或许离他越远,自己的心才能变得更加安宁。

或许一路飞奔,满心失落才能得以悄然释放。

“嗷!”疾步奔走的安歌和看起来同样浑浑噩噩的钟子期撞个满怀。

她捂着胳膊抽着气,刚想搭上钟子期朝自己伸出的手臂,可他似乎想到些什么,忽然抽回了手,暗自神伤地走向自己的营帐,唯留下一脸愕然的安歌,与心底隐隐的疼痛一起,盘旋着呼啸的北风,呼号不语。

钟子期略显呆滞地坐在榻上,方才舅父说与自己的话犹如魔咒一般,经久徘徊在耳畔。

“重进,有一点我今日定要告诫于你。”郭威将符将军一行几人送走之后,脸色便不似方才一般豁达热情,凝重的表情看起来深不可测,站在其身侧的李重进突然觉得压迫感倍增。

人前的舅父,往往充满高昂激情,却又与世无争,他敬君爱兵,身先士卒,兵士们都私下唤他“弥勒佛爷”。

见他忽然变脸,重进不禁打了寒噤,将头垂得更低,“请舅父明示。”

郭威望着远处城墙根正在嬉戏打闹的一双身影,显得颇为讳莫如深,“你别打符安歌的主意,对于她,我自有安排,你最好尽早收手。”

李重进循着他的眼神望去,看到安歌和柴荣互相凝视的眼神,像是明白了什么,“柴荣已有正妻,舅父以为符安歌如此好摆布,竟会屈尊纡贵,答应在他身边做妾氏不成?”

“对于她和荣儿媳妇,我自有安排。难不成你以为以她的心性,会和你走到一起?”郭威目光一凛,在这暗夜中投射的炯炯目光,似乎能够将眼前的甥儿穿透到底,“你是李崇训故友,她看见你便会想到和先夫一起的时光,更会无穷无尽地勾起她心底的愧疚和怀念。所以,你并不适合她,她也定不会选择你。”

郭威走近他身旁,声色虽然低沉,而话语却着实令他彷如深陷冰窟,“你难道忘记方才你让骓儿唤她‘舅娘’时,她那副无法掩饰的厌恶不安么。”

见李重进内心受到深深触动,郭威的语气转瞬柔软下来,“通过这些次接触,我能看出她仰慕柴荣,而柴荣也喜欢她。如今命运之手又让他们重逢,这便是他们缘分未尽的表征。她是符家长女,以后即使再嫁,我郭氏也决不会委屈她,更不会将刘氏弃如敝履,这样既成全了有情人,又能拉拢到符家。”

李重进对上那双如鹰如隼的黑眸,似乎听到内心因幻灭破碎的声音,“舅父,难不成你只是将她视作拉拢符家的工具而已?”

“你住口!”郭威狠狠地呵斥着甥儿口中的‘胡言乱语’,“我说过,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你不必质疑我的初心。”

他言语间流露出些许难以自持的痛心疾首,“不过你方才也听到了,皇帝对郭氏等大族满腹猜忌,若想平安走下去,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一心忠良、名冠几朝的符家能够平稳如初,正是我们可以合纵连横的对象……”

草丛中几只伏地的苍鹰忽然腾空而起,叫声响遏行云,须臾间打断了郭威的满腹隐言,“谁?”

“将军息怒……是属下。”一双手攀扶在高地的石块上,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两人驻足而立的高坡,赵元朗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手里还握着刚才击鼓的缶锤,见此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暗流,不由些许忐忑不安,“属下奉命传话,柴符二位将军现要进城短游片刻,稍许晚些归营,特向将军禀示。”

“重进,你是个顾大局、明大义的孩子,我信你定能懂得其中的煞费苦心。”郭威甩着袖子,头也不回地朝依旧欢声笑语的家眷们走去。

李重进不甘心地抬头望着郭威已远去的身影,却恰巧对上了赵元朗凝视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不断地看透自己,剖析自己,瓦解自己的每一个念想。念及此,他愤恨地脱下头盔,暴虐地丢向远处,却正好砸到掀帘而入的骓儿头上。

见她额顶立刻肿起一枚血包,李重进十分懊恼因自己一时冲动而带来的恶果,他拉着骓儿坐到自己身边,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向她赔礼,“你快把东西放下,我来给你清理伤口。”

可骓儿依旧紧紧抱着手中偌大的茶壶与茶碗,低着头颅,既不哭也不喊疼。

“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李重进被接连的混乱不迭惹得勃然大怒,一把将她手中的瓷器推搡到地上,残片伴着水花,呼啦啦地滚得满帐皆是,“你若无事,尽快给我滚出营帐,不要在这惹人生厌!”

“对不起……郭将军说要你做我的师父,骓儿故而前来为你敬茶。”骓儿全然没有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灵动活跃,只是乖巧地蹲在一滩水渍中间,将碎片一片片轻轻拾起,生怕再度激起眼前之人的雷霆之怒。

李重进看她那具弱小身躯伏在地上,显得十分楚楚可怜,便上前一把将她扶起,以防犀利的残片再度将她娇嫩的手指划伤,却无意间发现她细软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着几缕血痧和浅浅牙印,“怎么会弄成这样?”

“没事。”骓儿恢复了平日里的笑意妍妍,像假小子似的将背后的一条麻花长辫环绕着天鹅般的长颈甩了几圈,“我平日里喜欢爬树斗鸡,被啄的而已。”

“你在张家过得并不好,对么?”李重进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慌忙的闪躲,毕竟她还很小,即使经过怎样的掩饰,终究还是挡不住由于纯净未泯而无法遮盖的真相毕露。

他高高的身躯蹲在一袭素衣净裹的少女面前,将她故意缠绕于颈的发辫重新拨散开来,似是想要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谎言,朝她的内心根源输送去理解和慰藉,“告诉我,我不会对别人说。”

“阿娘待我极好,可我并非张氏亲生,又是名女子,张爹爹不太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骓儿抿嘴一笑,终肯开口,言语间无一丝埋怨,却显得十分满足坦然,“阿娘如今又有身孕,襁褓之中的幼弟身子孱弱,我恩承张家,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便主动申请和乳母一同照顾幼弟,期间,他渐渐长了乳牙和指甲,无意间在我这手臂上留下些印记,我从未放到心上。表舅,骓儿虽小,却是亲见过契丹屠城之人,如今张家能够重新给予我安宁平静的生活,这些小伤小痛根本不值一提。”

李重进这才发觉自己对现实束缚的满腔愤慨竟无缘无故地波及到这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身上,原来今夜他看到的许多人和事都并非表面上的那般如此,她身上所有的活灵活现,都不过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过得很好,张家人便也能够更加心安理得地一面将养她,一面借用她“招弟、抚弟”的作用。

其实,寄人篱下,即使外表再光鲜,不也都是一样么?

这让他想到自己儿时因家内贫困,被母亲送到外省的舅父家中,对比那位原配舅娘从母家带来的远房兄长,舅父像是对亲子一般热络温和,可是对自己却显得颇为严苛,被呵斥、被责罚后油然而生的孤独感,让他从小便开始懂得人情冷暖,也让他渴望找寻一份真挚的情感依靠,这也是他后来出逃郭家、在外遇见李崇训的推手之一,当然,这些已是过往故事,知己莫逆已去,不过空留凭吊而已。

“表舅,这事你不要和姐姐说。”骓儿扬着头,面露难色地揪着他的袖口,“我怕她为我担心,其实我真的过得很好。”

说着,她瘦弱的身子蜷跪下来,用不尽熟练的动作朝李重进行了一个军中拜礼,“骓儿愿认表舅为师,以期有一日能为家人报仇,也能像姐姐那样匡正扶弱,立一番事业!”

眼见从这小人儿嘴中说出此番立志誓言,不由惹得李重进哈哈大笑,“若你还唤我表舅,那我可不答应教你!”

“那该唤你师父!”

“‘师父’这称谓略显老气。”

古灵精怪的骓儿转转眼珠,立刻来了灵感,“那叫你哥哥,如此一来,你和姐姐又平辈啦!”

“既如此,你便唤我‘子期’罢。”李重进眼神迷离,似乎又找到了最初与崇训相识的纯真过往,“这名字,我只给真正待我好和我想待他好的人知道。”

“咚咚咚……”帐外两长一短的急促擂鼓声,预示着各部将领将于暗夜展开一次召唤集结。

李重进想到方才高坡上符将军的警醒告诫,便急匆匆走出帐外。

骓儿不懂周围人为何步履匆忙,她只知自己今日终于认了位“子期哥哥”,日后可名正言顺地师从其下,强自己之所强,便终可,系自己之所往。

“子期哥哥,火虫!”她欢喜雀跃地奔向草丛,发辫被疾走的脚步和及其腰间的野草撩拨得略显飞蓬。

回眸的一刹那,李重进却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儿毫无造作的纯洁娇俏与无忧无虑。

若总能看到这般如玉真颜,该多好。他这样想着,也这样笑着。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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