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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癫狂(2 / 2)

宜哥羞红着脸,仍向孩童一般亲昵地扑到安歌肩头。

随后,只听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宜哥莫要叨扰姑姑。”几年未见,刘氏因为柴荣又添一子一女,身子显得愈发丰腴,唯有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细弱,犹如空谷幽兰般清沁悦耳,安歌与刘氏虽然天各一方,可方一见面,却未见一丝生疏,“符妹,多年未见,你清瘦许多,我们全家对你很是惦念,一切方可安好?”

她停顿片刻,终将心中所念所惦脱口而出,“公公与夫君是否也安好?”

安歌本想下地向刘氏行礼,却被宜哥抱拥着无法动弹,“嫂子,我一切都好,渡了情劫,经了磨难,又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感悟。我此番前来,正是受郭伯父与柴大哥之托,他们皆安好无恙。”

说着,她才想到那个身上带着的木匣与那句触目惊心的“象形警示”,赶忙掀起被枕慌忙找寻,“我的匣子呢?那里面有他们要我交给你们的东西,嫂子,你们如今很危险……”

刘氏微笑着轻按住她的手忙脚乱,而后褪下自己手中的镯子套在安歌纤弱的手腕之上。

安歌一眼望见清透的红色玛瑙外延上,一朵洁白的芙蓉花傲然绽放。

阳光洒在刘氏的脸上,她神色平和,淡如雏菊,“这是夫君刻的,花虽戴在我的身上,我知却刻在他的心上,这本不该属于我,如今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嫂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安歌内心一下子不安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连连摆手,想要将镯子脱下,却发觉原本宽于手腕许多的镯子似乎忽然间变小好多,她缩紧五指企图褪下,它却像整整齐齐地卡在手腕之上,再也不受安歌摆布。

“符妹,以后这个家便靠你了,夫君便拜托你了!”她的笑容除了希冀与嘱托,真挚得再无其他。

刘氏招招手,宜哥便乖巧地跑回到母亲身边。

安歌噙着泪,仿佛又重新陷入了梦魇之中,喉咙翻涌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转身之间,宜哥侧过容颜,嘴角撇扬,似是情意无限而又不舍眷恋,“姑姑,我娶不了骓儿,便只能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刘氏与宜哥一同念着,声音越来越远,直至缥缈无边。

下一瞬,山河变色,草木枯萎。

眨眼间,天崩地裂,万物塌陷。

万物消散,似置安歌一人于孤岛之上。她紧握雕梁画栋的床榻,如孤叶浮萍,寻不到嫂子,找不见宜哥,只有他们渐渐远去的诵偈声,余音绕梁,经久未绝。

挣扎之间张开双眼,只有步云天下的白色骢毛在眼前飞舞,踏在马镫上的左足一个打滑,安歌便几乎从飞驰的马上跌落,好在她骑功高乘,紧紧抓住缰绳,右脚勾住马腹,回旋着复归于原位。

心惊肉跳间,她勒住缰绳,止住前行的脚步,捂着胸口,只觉心脏突突地跳着,鼓着耳膜振振胀痛,令她难受得不发一言。

“昭华,你没事吧?”随后赶到她身边的夏虞侯面露忧色,“刚才从背后看你便如跌跌撞撞地昏睡过去,既是这两日都没有休息好,不如歇歇脚再走吧!”

“不可!”浅梦中的惊惧景象始终萦绕在安歌眼前,她摇了摇头,苍白的嘴唇掀起几道龟裂,“我怕迟了,真的来不及了。”

她接过夏虞侯递来的水袋,猛灌几口水,手背抹了抹唇,便迎着初生的朝霞,重新踏上与命运赛跑的征程。

她的嘴里反复呢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嫂子,宜哥,你们一定要等我……”

都城汴梁,盛颓各半。楼阁峥嵘,墟塔梦华。

距安歌上次至此,已有两年光景。

这日寒流将至,北风呼啸间,正向偌大都城的各角各处,吹散着一股离奇而古怪的味道。

安歌与夏虞侯对视一眼。

久在战场厮杀的他们知晓,这是血腥与死亡凝结的气味,只因冬日寒霜幽冷,尸身不会腐烂得如此迅速,缓慢挥发着的气息,融合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犹如披上一层隐身衣,被重叠着掩盖不发。

只见城内无数百姓朝一处竞相奔走,一时间,刚踏入城内的两匹马儿,便被众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朝人群聚集之处簇拥而去。

众人虽说步履匆忙,却是一言不发,四平八正的大街上只听闻草鞋摩擦的声音,与其说那是一种慌乱的安静,倒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压抑来得更加贴切。

最后,众人皆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前立定,那里除去门前的一块空地,几乎已被城内百姓包围个水泄不通,安歌和夏虞侯被挤在重重叠叠的人层之外,好在他们骑在马上,才能将远处的景象一览无余。

只见一队皇家卫兵将剑对准好奇张望的百姓胸前,另一队人马来来回回穿梭于府内府外之间。他们每两人抬着生死未卜的身体,一具具凌乱地扔到原本装载木料的大型工具马车上。

那些人身上的血滴还未完全凝结,血从湿透的衣服上滴落,积攒在车板上,又顺着木板的缝隙坠落于地,似乎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与不甘。

原来,这里才是血腥气味的中央,它虽无形无影,却浓烈得让许多未经世事的男女老幼捂着口鼻,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呕着呕着,眼中也开始冒着泪花,却连他们也不知,那些泪花里可有一丝对那些刀下亡魂的怜悯与叹息,谁知,下一回,那些柄尖锐的刀刃是否终究会转向自己?

府邸前的匾额已被戍士摘下,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安歌因此也不曾得知这究竟是哪家所犯何事,竟然遭受如此满门屠戮。

最后,两名士兵各抱着两个稚子小儿,毫不费力地扔到已盛满尸首的屠车之上。一些前排的妇女见到如此惨状,顿时不忍,止不住掩面默默哭泣。

为首的将领见人群中掀起微小骚动,即刻从腰间拔出利剑,“铛”地一声插在沙土之上,冬日刺眼的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犹如长出一道刀疤,不仅未曾平添一丝暖意,却更加令人升起一阵胆寒。

他恶狠狠地环视着投向自己憎恶、厌弃与恐惧眼神夹杂的民众,语气尖厉,顿时威慑全场,“自古以来,忠奸难辨,君主常以诚意待臣民,却换来臣民之不忠者有半,企图自立门户、落草为王者络绎不绝。我主圣德,宽严相济,忠者,可荫泽万代,福祐万年,叛者,必诛杀满门,婴孺无免!”

他命人推着几辆屠车绕场示众,见众人心有戚戚、再不敢言,嗓音又拔高几分,“前有杜重威欺君叛国五马分尸之警,今有郭威鼠狼变节满门陪葬之祸,万民当以此为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民同心,大汉才势必鼎盛兴隆……”

无论他再如何吹嘘,剩下的言辞再也没有一字能钻进安歌的耳朵。

她双眼通红,眼眸一动未动,死死盯住前方,脑海中唯盘旋着那句——“郭威鼠狼变节满门陪葬”!

原来,这里……真的竟是她彻夜不眠、要拼死誓守的郭府!

而她需要守护的人,原来已早早化作毫无感知的躯壳,被肆意披上叛君的罪名,任人凌辱践踏!

嫂子、宜哥、青哥、意哥……那里躺着的竟是你们吗!

她眩晕得几乎喘不上气,想要愤恨地扒开人群,恨不得一下子冲到屠车面前,将尸首一个个翻开来看看,究竟可否能有一个具有生气的人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何事,究竟这里是否可有惦念已久、本应生机勃勃的挚友亲眷!

夏虞侯反应极快,慌乱地牵着自己和安歌的马,朝人群之外匆忙挤去。

从旁的一条偏僻的街巷,安歌大恸,全身抖如筛糠。

“昭华,你听我说!”他箍着安歌的肩,指节已按得发白,却还是没能让她冷静下来,“那狗皇帝,前几日也是这般屠尽了辅政三臣的家眷,本以为他能有所顾忌,却不想他下手如此狠辣决绝,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昭华……”

此刻,围在郭府门前的众人也已在戍卫驱赶下渐渐散去,只有一小队人马拉着载着尸身、仅覆几张简陋草席于其上的马车,扬着飞沙尘土朝城外奔去。

“我不会倒下。”

安歌艰难站立起身,煞白的脸色与通红的双眼交织,仿若刚从炼狱归来。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日,我要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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