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只要记得我姓佟就可以了。”老者如是回答,“你们两个后生都是谁?”
“学生同安韩。”韩拱手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李旦,说道,“李旦,祖籍金陵。”
没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鸟便单脚伫立在了木头之上。李旦故意挑了个繁复的图案,为的就想给那柄长箫刻画。九节箫隐隐有股魔力,吸引着李旦。
老者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只鸟一番,苛刻地说道:“笔法用力还是太年轻了,你若诚心想为我这柄长箫刻画,就留在这山上陪我一个月,我教你。一个月之后,你若有所长进,我便让你雕刻,连带这柄长箫也送给你。”
李旦便和韩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又仔细雕刻七日,这才带着完成的九节箫下山。自此箫不离身。
直到六年后重回长安祭奠母亲,李旦在江畔歇脚,遇见了一个妙人。
那时,他正坐在江畔的石矶上,拿着自己的酒囊喝酒。忽然看见八水之上,穹苍之下,飘荡着一叶小舟。小舟用粗粗的竹子扎成,舟面上堆满了鲜花,花瓣随着风飘落在水面上,顺着流水飘得很远很远。
远远望去,李旦惊诧地发现一人玄色衣裳,盘膝坐于小舟之上,膝上搭着一把古琴,正在凝神弹琴。连绵的群山映衬着他,万里晴空是碧水洗练过的。
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弹琴之人。
这是怎样的孤傲与寂寥!
李旦连忙叫人解开岸边驳着的一条船,跳上船,向那叶小舟驶了过去。眼看快靠近小舟,李旦连忙吩咐不再行驶了,生怕大船把小舟卷了进去。
弹琴的人却仿佛不察觉,依旧自娱自乐着。
李旦负手立于船头,凝视着弹琴之人。琴声夹着涛声,铮铮入耳,如金石崩裂。这是怎样一个人,竟能有此风流,如此豪迈!
他取出那柄九节箫,以全身之力吹奏起来,和着琴声,正可谓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弹琴之人恍若不闻,手下拨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似乎很不喜欢有旁人来应和。李旦一向不好胜,这次却鬼使神差般地一跃跃上那叶扁舟,立在弹琴人的身后。他弹多快,李旦就吹多快,有意要激怒那弹琴之人似的。
二人你争我抢,终将一首曲子奏完,余音回荡在山谷之间,穿过流水,群鸟离去,久久不停。
他们大笑起来,笑罢,李旦说道:“在下李旦,初次见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们就和了一曲,真是缘分!”他探过身去,想看清弹琴人的长相,却见那人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五官极丑,嘴裂得老大,像是在笑。看着委实有些恐怖。
李旦有些失望,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害怕仇家追杀么?”
那人微微摇摇头。
李旦没有得到回答,却仍是很高兴,刚刚和了一曲,他已把此人奉为知己。他笑道:“不想说就算了。”他解下酒壶,递到那人面前:“来,我们喝酒!”
他拔下酒塞,顿时酒香四溢。
那人将面具微微向上一推,接过酒壶,仰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了起来。
李旦见他喝得痛快,自己也痛快,一连叫了几声好。他一屁股坐到那人身边,大笑着也喝了个痛快。他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哎,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那人闻言,侧头望向李旦。丑陋的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非日月星辰不能相较。李旦被他望得一怔,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说话么?”
那人不回答,也不恼怒,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是笑了。
李旦也笑了:“既然你不想说话,那我们就不说话!来,我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他们竞赛似的飞快喝光了李旦的一壶酒,犹是不尽兴。面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坛酒,抛入李旦怀内。李旦拍开泥封,凑近猛地深深一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直冲脾脏。他大声称赞:“好啊!好酒!”他托起酒坛倒入一大口,跳了起来笑道:“醇、馥、烈、浓,真是四品俱全哪!”
他跳得小舟一阵猛烈晃动,面具人连忙攀住了舟沿。
“不好意思。”李旦腼腆的笑了笑,把酒坛抛回给面具人。
面具人照着他的样子,也痛快地喝了两口,忽然大笑起来。他扬起脖子,玄色的领口衬得他的肌肤雪白得耀眼。
李旦没忍住,趁那人不注意,飞快地解开了他的面具。
但见一张绝世艳丽的面容。
那是李旦和沈第一次见面。彼时李旦还未察觉出沈是个女子,一则她穿着男装,双眉斜飞,眉梢间隐隐有股戾气;二则,她的做派太像个男人,李旦压根没往旁的上去想。
李旦将面具还给沈,讪讪笑道:“原来你长得这样好,难怪要挡起来,不叫别人便宜看了去!”
沈接过面具,拿在手中掂了掂,没有重新戴上。她侧头凝视了李旦片刻,骤然笑了起来。顿时湖光失色。李旦又怔住了,魂也丢了。
失神间,他手中的九节箫已被沈抽了去。沈将箫附在唇边,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
“你生得太好了,可惜是个男人!”李旦含笑打量她,忍不住感叹,“不过也幸亏你是个男人,我们才得以这样坐在一处。相识一场,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我也好和旁人吹嘘啊!”
“。”沈只低低地回应了一声,那是她那次对李旦说的唯一一个字。
那日分别的时候,李旦将九节箫赠送给了沈:“你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我觉得和你很投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面。到时候你就吹这柄九节箫,我就知道是你了。这柄九节箫是我的爱物,烦你千万收好。”
彼时,李旦在忽然间痛丧慈母,心中的悲痛与后悔难以言表,甚至对着挚友韩也无法诉说自己少年固执,离家远游,而未能尽孝的沉痛。其实他的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他,仙逝的时候也不算老,谁知生命匆匆,竟然连唯一的儿子也未能再见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李旦把他心里所有的苦、悔、痛,一股脑地说给了沈听。面对着沈,这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李旦就觉得心中有股热忱劲儿,什么都可以对她说,毫无保留。沈默默地听着,一字一句,都好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上。
直至后来说的兴起了,李旦甚至把他对他父亲起兵谋反篡位的不满,对沈氏家族的负罪感也都倾吐了出来。他记得当他说道:“我以为一辈子都当做忠义不二的烈性之人的时候,父亲却做了这样的事!事已至此,我悲痛也无用了,怕的是至死也要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能多说什么不是呢?”
他一说完,就发现沈的眼眶湿了,眼角噙着一滴泪。沈使劲地想把眼泪吞回去,谁知李旦刚一碰到她的脸颊,那滴泪就滚落了下来,滴落在李旦的手上,带着无限的冰凉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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