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站在书生面前,哭着说:“爹呀,你又来下棋。我娘叫你出来买药,她都快不行了,急等着吃药,你买的药呢?”
书生无地自容,指着华安安手中的钱,灰心丧气地说:“输了。”
小孩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双脚乱踢乱蹬,哭着喊:“我的娘呀,我爹把你的救命钱也赔出去啦。”
华安安脸一红,感觉自己做了天大的昧良心的事。他连忙把钱还给书生,说:“我不要了,你快去买药吧。”
书生把钱揣回怀里,千恩万谢,领着小孩下楼走了。
华安安颇为自豪地向左右望望,希望有人能看见自己刚才的义举。但是,眼中看到的只有讥讽和嘲笑。
一个棋客说:“这老于,今天又把老本骗回去啦。”
华安安这才明白,穷书生和小孩只是在演戏。他自嘲地笑了笑,离开桌子,端着茶壶踅到南楼。
“南蛮子,到这来。”二剩子眼睛放光,无所顾忌地朝他招手。
华安安原想避开这些无赖,但要想在马家园扎下根,就免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他把心一横,无所畏惧地走上前去。
“二百文一局?”二剩子嬉皮笑脸地说。
“五百文也行。”华安安不甘示弱。
两人摆开战场,周围很快涌来一群围观者。
华安安吸取教训,再也不和二剩子纠缠,快刀斩乱麻,见了对方的死子就提掉,绝不留一丝一毫的隐患。棋到中局,华安安把二剩子的一条大龙围住,并不急于开辟新战场,而是慢条斯理地把这条大龙提了个干干净净。
二剩子一时傻了眼,又顽抗一会,见南蛮子下棋毫不手软,他突然立起身,又跌回座位里,像犯了羊癫疯似的,双眼发直,口吐白沫,浑身一阵剧烈颤抖,趴倒在棋盘上。
华安安见周围的棋客都掩嘴偷笑,明白这又是二剩子耍赖的伎俩。他大度地说:“你别装了,这局不算,咱们再开一局。”
二剩子抬起脸,无比诡谲地一笑,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说:“今天手风不顺。”他钻进人堆中,去了北楼。
华安安心想,对付这些无赖,我得学习诸葛亮,七擒七纵,彻底征服他的心才对。
一只手拍在华安安的肩膀上。“好手段!闻所未闻也。”
华安安突然闻见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扭脸一看肩膀上手,枯黄瘦干,指甲很长,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伴随着强烈的臭味,让他恶心欲吐。
他立起身,摆脱了对方的手,瞟了一眼。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干巴老头,身穿补丁落补丁的棉袍,不修边幅,山羊胡子乱糟糟挂在下巴上,浑身散发着酸臭,像是酿醋作坊的醋糟成了精,跑出来透气的。
华安安心想,这老先生,洗澡是利人利己的好事,您怎么连这都不懂?
他没理睬这个老头,而是换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希望离这老头尽量远点。
等了一会,一个老棋客坐在他对面,正要开口商量赌金,一个精壮汉子走过来,一拍老棋客的肩膀,挥挥手让他起身走开,自己堂而皇之地坐了下来。
这种主动上门挑战的做法让华安安产生了警觉。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精壮汉子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百文一局,不另外数子。”
华安安淡淡一笑,说:“正合我意。”
这盘棋一直下到天黑,对方输了十五六个子。对方下棋很慢,思路缜密,计算深远,常有出人意料的强手。但在华安安面前,他还是稍逊一筹。
接下来几天,华安安遇到的都是强手。这些强手风格各异,水平相差不大。共同之处在于,华安安中午一出现,他们就主动上来挑战,每盘棋都要下到天黑,可见他们出手很慎重。
按照概率计算,在这好几百人的热闹场合,天天都能遇到强手,非常稀罕。所以,华安安明白,这是马家园的高手们正在无声无息地联手对付自己。自己只来了一两次,就会引起他们的重视,一定是自己无意中触犯了对方。一定是二剩子!他们是一伙的。
华安安晚上一回到王家老店,王三哥立即跟进了房间。
王三哥听街坊说,在他家住店的小伙子,去当铺当掉了棉大褂。
这大冷天,要不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谁会当掉棉衣?王三哥拿定主意,不管你哥是翰林还是宰相,今晚拿不出房钱,你就给我滚蛋。
华安安见王三哥态度坚决,只好把这些天的房钱计算了一下。从费保定结清房钱算起,已经过了八天,该给王三哥交640文钱。他把这些天挣的铜钱堆到桌子上,数了半天,发现付清房钱后,自己只剩下40文。
王三哥搂着满满一怀的铜钱,说:“客官,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以后呢,每天一结账。你看咱这也是小本生意,实在耽误不起。春季大考就要到了,各地举人都来北京城,房少人多,我们客店就指望这时候挣点活命钱。您要是交不起房钱,趁早到外面找间便宜的店住下算了。”
华安安笑着说:“我已经打听了,您这店,就是北京城最便宜的店。不过,你放心,如果拿不出房钱,我自己走人,不劳您提醒了。”
王三哥走后,华安安气呼呼地坐在床上。心想,多亏有个马家园。要不,光这冷漠的人情就把我冻死了。
第二天,他如常来到马家园。在茅房解手时,听见两个蹲客正在议论自己。
“说是从扬州来的,那棋真叫一绝。三天工夫,横扫马家园八大金刚。下败五位,下跑一位,另外两个金刚愣是没敢上场。威风。”
“依你看,那姓华的棋艺有多高?”
“姓华的落子如飞,不假思索,高深莫测。以我推测,就算是赵元臣、王殿臣来了也费劲。”
“那姓华的不成了马家园的霸主?”
“那是。”
华安安听的得意极了。自己终于成了马家园的霸主。这烟雾滚滚、气势雄壮的马家园,不正是自己的宫殿,不正是为自己提供衣食住所的免费工厂。
他心里暖洋洋的,脚步轻快,刚来到楼门口,门帘一挑,五六个人从里面拥出来,拦住他的去路。他顿时紧张起来,仔细一看,认出这些人正是几天来和自己下过棋的。
精壮汉子皮笑肉不笑,冲他拱拱手,说:“这位爷,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来历,可您是高棋,这我们都承认。”
华安安含混地应付着说:“大家彼此彼此。”
二剩子凶巴巴地说:“你再不要来啦,你把我们的场子都搅了,小心爷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精壮汉子摆手让二剩子住嘴,说:“我们这些人棋艺低微,全靠下棋糊弄两钱养家糊口。您是高棋,听雨轩才是您该去的地方。您挤到马家园跟我们抢食吃,这就是您的不对啦。您说是这理吧?”
二剩子一撸胳膊,亮出拳头,叫道:“跟南蛮子讲什么理呀理的?今儿就一句话,你再敢跨进马家园半步,我就叫你躺着出去。”
华安安看这几个人面色阴沉,目光坚决。自己和他们争执下去,只会自讨苦吃。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他无奈地转过身,心里只有一句话,“老天真要杀我。”
北风刺骨,形单影只。他呆立在马家园门外,怅然若失。寒风夹带着冰粒子,扑面打来。他的心和北京城的气温一样,降到冰度一下。想靠下棋谋生,生计竟如此艰难,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此时此刻,他彻底麻木了。求生的大门一扇扇对他关闭,他将何去何从?无助的泪光在眼中悄然闪现。<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