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玄慈又看见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正是他们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慧心剑客王春霆,原来他还活着……
眼前的烛光依然在闪晃,那孩子这时又在王春霆的臂弯里睡了过去,玄慈和汪剑通明白,那契丹少妇被杀时,她的孩子当时摔到在地下,其实并没死,只是跌闭了气。那辽人悲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全无呼吸,只道是妻儿俱丧,于是才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但那婴儿一经震荡,便苏醒了,登时啼哭出来。那契丹武士的身手也真是了得,不愿儿子跟随他夫妻一起活生生地葬身谷底,便奋力地把他向上抛去,恰好便将他投在了汪剑通的小腹上,免得受到损伤。
玄慈和汪剑通想到那辽人身在半空,才发觉儿子未死,立时便向上掷投,心思转动之快,力道掌握之巧,方位拿捏之准,如此机智武功,实在是令人骇然。但他为什么又要自尽呢?倘若他真的是奉命潜去中原盗取少林寺的武功秘籍,又何必携带家眷,甚至还要捎上个才满周岁的孩子?
当时身处险境又遭逢一连串的猝变,两人并没有过多时间去考虑,现在仔细一想,便觉得里边有太多的疑点,当下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又见玄慈也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问道:“王兄弟也帮着辨认一下,看是否知道这物件是哪个门派的信物?”
王春霆接过来一看,见是一方鸡蛋大小的银牌子,反面铸着一只仙鹤,正面则是两个大字:虫二。反复看了会儿,印象中却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标识,便道:“玄慈师兄,恕小弟孤陋寡闻,实在想不起江湖中有谁使用这样的信物。”
玄慈道:“这件信物无疑是中原人士所制,但何以却被那个契丹武士所持有呢?”当下把目睹的情形告诉了两人。
汪剑通道:“那辽狗既然是把它贴身佩戴,可见是极为宝贵的物事,何故临死前又把它丢弃?难道说,会跟他临死前在石壁上所刻的字有关?”王春霆这时已把睡熟的婴儿放在床上,见两人拿了兵刃,知道是想要重回乱石谷去察看,便也把披风系上,要一同前往。
汪剑通却伸手拦住了他:“王贤弟,我和玄慈师兄只是去谷中探视,并非跟人厮杀,你还是留下来吧!”玄慈也道:“贫僧和汪长老去去就来,贤弟留在客栈一来可做接应,二来便是这孩子,也需要人照料……”王春霆想到自己的武功本来就不高,即便跟了去也不济什么事,反倒是拖累了他俩个,便答应留下来。
此时,天光已经放明,他目送玄慈和汪剑通骑马而去后,就回客房给那契丹婴儿换上了汉儿的衣衫。这么以来,倒是真心喜欢起这孩子来了,觉得他跟汉人孩童实是没有什么分别。
他原本算计着,玄慈和汪剑通此去乱石谷用不上三个时辰就会回转,谁想临近中午也不见回来,心下急躁,便有些坐不住了。忽尔寻思玄慈他们是不是又碰到了契丹劲敌,忽尔想是不是那个恶魔似的的辽人又复活了?
如此胡思乱想着,整个人便像只热锅里的蚂蚁,片刻也安定不下来。又熬了半个时辰,见两人依然没有回转,王春霆心想反正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索性便也返回那乱石谷去看看。他打定主意,装束停当,便抱了那婴儿骑马出门。
出得代洲城,见迤俪千里的苍山横亘在辽阔的原野上,险隘叠嶂,如龙蛇起伏。阴浑的天幕下,南飞的雁阵列成人字形掠过,发出凄咧的鸣叫。
王春霆策马向前小跑了会儿,放眼满目枯黄,劲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山间守戍的军营里也传来了呜呜咽咽的画角的悲鸣,一种身处异地的荒凉与孤寂顿时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又看了看揣在怀里的婴儿,感慨地想,世事无常果然不假,谁能料到我此刻竟会跟那大恶人的骨肉这般相近?
马匹向前奔跑了有十数里,远远地就看见三匹马从雁门关方向而来,却是只有两名乘客,从装束上看,分明就是玄慈和汪剑通。王春霆见他们顺利归来,心中大喜,驱马迎了上去,见那第三匹马的背上原来驮着两个大背篓,里边盛满了酒坛子,细看之下,每个坛子上边还用毛笔写了字。王春霆看到摆在最上边的那个坛子写着:快刀郎君叶飞。
汪剑通解释说:“我跟玄慈师兄商议了下,还是把死去弟兄的尸首就地火化了,用坛子盛了骨灰,回去后也好向众位朋友的家眷做个交代。”玄慈双手合十道:“这些江湖朋友都是为了我少林才来此舍身赴难的,如何能看着他们暴尸荒野。贫僧这么做已经是草率了。”
王春霆看着那些酒坛子,眼圈微微泛红,再细看之下,突然发现两边背篓所装的数量并不一样。他清楚地记得,昨天在乱石谷死去的弟兄总共是十八位,那应该是每边九个坛子才对,但现在左边的背篓里却只有八个。
玄慈见他面色有异,忙道:“我和汪长老今早上赶去乱石谷时,遍地血肉尸骸,和昨日傍晚离开时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查点人数时,才发现少了一具尸体,原来是不见了恒山的鬼影子赵无迹赵兄弟。王贤弟,你可还记得他当时是怎么殉难的?”
王春霆略一沉吟,说:“我记得当时自己已经被抛到了松树上,而围在那辽人身旁的兄弟只剩下五六人,我只看见那位赵家老哥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只道是也送了性命……想那辽人杀得性起时,顺脚把他的尸首踢下谷去也是有的。”汪剑通叹道:“那我们这也算是尽力了。”从腰间抽出一柄剑来,递给王春霆,“贤弟,把你的剑收好。”
王春霆脸一红,原来自己昨天傍晚急于离开乱石谷,竟是忘了把兵刃取回来,只剩下个剑鞘还挂在腰间,赶忙岔开了话题:“汪长老,你们把那些契丹字拓下来了没有?”汪剑通一拍挂在肋下的包裹,道:“都在这里了!”玄慈道:“事情太过蹊跷,我等自然要搞个水落石出才好。”汪剑通一顿缰绳,“走吧,有话进城再说!”于是,三人驱马直奔代洲而去。
到了客栈之后,王春霆便让店家去找一个懂契丹文的人回来,想把那些字翻译成汉字。玄慈和汪剑通对那辽人当日饶过他们不杀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他俩人是带头的,又杀了他的妻儿,他绝无手下留情之理。
掌柜的出去不久就把一个马贩子带回来,此人常年来往于辽国上京和中原,颇识得些契丹字。汪剑通把写在白布上的拓文交给那人,他翻译成汉字,一个个地写在了纸上。三人在一旁看着,越来越心惊,待那人写完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那上面写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唯有一死相报。萧远山绝笔。”
三人看后面面相觑,王春霆结结巴巴地道:“这人竟然不……不是契丹武士,我们误杀了人家……”玄慈合十道:“善哉,善哉!”汪剑通道:“我还是不敢相信!”转身奔了出去,不多时,又带了一个精通契丹文的人回来,让他翻译那些文字,岂料还是一般无二,汪剑通登时面如死灰,连声叫道:“罢了罢了!”
他们现在才明白,这位萧远山之所以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的惨亡,也是因为自毁了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至于愧对师门的缘故。如此说来,他身上所戴的信物,显然就是他那位中原师父所赠予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萧远山既然决意要死,自然不会刻留谎言来欺骗他们。
想到这里,三人竟是一片心灰意冷,倘若事情真相果真如此,他们来这乱石谷伏击契丹武士之举便铸成了大错,不但一同殉难的十八位江湖朋友死得冤枉,更是万分对不起萧远山夫妇俩个。三人呆呆地看着那块白布拓片,回想起乱石谷一役的惨烈,半天做声不得。
王春霆还在懊悔,玄慈和汪剑通却同时想到了那个向少林寺传递信息的人,两人相对倒吸了口凉气:“慕容博?”王春霆听两人这一说,也是一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玄慈脸色沉重,“不错,向我少林报信示警的便是此人。难道这位慕容施主是在戏弄贫僧?”
王春霆摇了摇头,表示难以置信:“以他目前在武林中的威望而论,何至于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韪的事来?再说了,瞒天过海对他慕容世家也没什么好处,只能引起武林同道的公愤和不齿。”玄慈道:“兄弟这话也说的是,贫僧跟那慕容施主相交日久,此人绝顶聪明,急公好义,想来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卑劣的事。”
汪剑通听他二人说完,冷笑一声道:“倒也难说。他慕容氏蛰居姑苏,行事诡秘,暗中招兵买马,铲除异己培养势力,我丐帮也多有提防。”边说边站起身来,“现今之际,我们唯有尽快地赶回少林,谨慎戒备,严密防守,不管那消息是真是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再找那慕容博理论却也不迟。”玄慈附声道:“汪兄说得是,那我们即刻起程。”
于是,三人在店里买了些清水干粮,便匆匆带了那个契丹婴儿和十七位武士的骨灰,快马加鞭向中原地带赶去。
三天后,他们已快赶到了太原地界。这天眼看着已是黄昏,正想寻家客栈歇歇脚,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湍的马蹄声,如同骤风暴雨一般,瞬间就逼近了身后,玄慈一皱眉,寻思:“这些人什么来头,赶路竟是如此地急迫?”
勒住缰绳转身看时,见六匹白马一阵风似的从身边疾驰而过,马上的人清一色是穿着黑袍的女子,披着碧绿的斗篷,胸口绣着一头黑兀兀的雄鹫。这条官道并不宽阔,她们两人一列,从汪剑通三人身边冲过去时也并不减速,显然骑术很是精湛。
玄慈待她们去得远了,才问汪剑通:“汪兄,你可曾看出这些人是什么路数?”汪剑通所在的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素来以消息灵通而著称,非他在少林闭塞可比,所以玄慈才有此一问,岂料汪剑通也摇了摇头。倒是王春霆插了一句:“不知道哪个门派跟黑鹫有关联?”
看那些人的背影已消失在前方,只余下腾腾的尘雾,三人也打马往前赶路。转过了一道山岭,却是到了青崖槐的地面,便瞧见前面倚着林子处,有家酒肆挑着一面招旗竖在那里,门口已经拴着十数匹马。王春霆喜道:“好了,前边有打尖的地方了。”
待奔到酒肆跟前,正欲下马,蓦然,身后又响起了马蹄的激荡声,隐隐还夹杂着女子清脆的叱喝。三人往来路看去,见又有六匹红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女子却是披了红色的斗篷,胸口照样也绣着黑兀兀的一头雄鹫。
那六骑冲到酒肆前,其中一个黑袍女子见玄慈是个和尚,王春霆抱了个婴儿,汪剑通则拉着一匹驮了两背篓酒坛子的马,觉得有些奇怪,猛地一扯缰绳,正在飞奔的红马立时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地抬起,竟然立住了。她用手中的马鞭一指三人,喝问:“你等什么来路……”话未完,另一个黑衣女就唤道:“三妹别管闲事,赶路要紧!”
五匹马早冲出了数丈,那女子也不好再耽搁,又策马往前追赶。汪剑通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好蛮横的婆娘!”翻身下马,客栈里早有伙计出来照应,把马拉到一边去给喂上草料。
三人进了店,汪剑通四下一瞧,见北边的包厢里已经有两拨人占着,但外面放着帘子,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三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王春霆先向店家要了碗羊奶,来喂那个契丹婴儿。
包厢里的人正在边吃边小声交谈,汪剑通潜神细听,隐隐听到在说灵鹫宫、绝代佳人什么的。不多时,玄慈的斋饭和他俩的酒菜也上来了。却听见里边有人喊:“店家,算帐!”店小二赶忙跑了进去,“几位大爷,总共承惠是一两三钱银子。”
只听得门帘哗啦一声响,包厢里先后走出十几个形形色色的汉子,汪剑通待看清他们所携带的兵刃,有弯刀、铁拐、哭丧棒、蝎尾鞭,不由得一皱眉,这些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类。那伙计小心翼翼地将一干人送出了店外,待他们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转。
汪剑通问道:“店家,贵宝地近来可有什么好热闹瞧?”那伙计听他这般说,笑嘻嘻地道:“几位客官想必也是为了那个绝代佳人而来的吧?”汪剑通道:“什么绝代佳人?”伙计说:“这事儿可是早就在整个河东道传遍了,前面十里外的汾河发现了仙女,听说长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呢!”
三人听了,相互换了个眼色,知道在道上碰到的那两批人行色匆匆,显然也跟这个什么绝代佳人有关。但因为他们要赶着回少林,不想招惹是非,也就无意去查看个究竟。玄慈对汪剑通说:“汪长老,贫僧依稀记得,那快刀郎君叶飞的家好象便在这太原城?”汪剑通道,“正是,明天咱们少不得要上门一次。”
便在这时,有两个叫花子打扮的人走进店里,一高一矮,背上各有六只口袋,赫然便是丐帮弟子。两人走到汪剑通的跟前,恭恭敬敬的弯腰施礼:“属下是大兴分舵的陈孤雁、马余,昨日看到汪长老留下的标记,特底赶来相会。”汪剑通点点头,“来,见过少林的玄慈大师和慧心剑客王大侠。”
众人见过礼后,高个儿长臂的陈孤雁对玄慈说:“本帮谢帮主已经传下青竹令,招集所有七袋以上的弟子前去少林助拳,他老人家如今已经跟灵门禅师相唔,同去的还有崆峒派、青城派、昆仑派的十大高手。”玄慈听后展颜道:“善哉善哉,有诸多武林同道拔刀相助,即便真的有契丹武士大举进犯,本寺也定保无忧。”
他们口里所说的谢帮主便是现任丐帮帮主谢青山,以“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威震武林;灵门禅师却是少林寺的方丈,乃玄慈的业师,少林与丐帮素来交好,遇事相互救应,谢青山在得知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功秘籍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遂联络天下武林志士,星夜赶赴少林救援。
跟随陈孤雁一同前来的那个矮子马余本来一直没有开口,现在突然道:“属下禀告汪长老得知,昨晚有高手闯入本舵,接连打伤我帮中兄弟十数人,并指名要领教我丐帮的武功绝学,本舵宋舵主已去少林,我等如何应付,还请汪长老示下!”
他的声音沙哑,就像嘴里衔着枚核桃含糊不清,偏偏又语速奇快,所以七句话中,汪剑通倒是有五句半没听清楚,只得问陈孤雁:“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陈孤雁道:“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
王春霆和玄慈在一旁听了,心中一凛,早就听说西夏国为了招贤纳士,文有文思院,武有一品堂,不拘胡汉血统,多方搜罗人才,不想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只听汪剑通道:“对方既然划下道来,咱们不接也得接了,我今晚就去你们大兴舵走一趟。”
陈孤雁和马余听汪剑通答应下来,面露喜色,“好叫汪长老得知,那些西夏人已经另约了地点,便是距此十里外汾河边的翠云谷。”王春霆听到“汾河”两字,心中一动,提醒汪剑通道:“那些西夏高手莫非也要去参加什么绝代佳人大会?”玄慈道:“那贫僧今晚便跟汪兄同行如何?”
汪剑通道:“不敢劳动玄慈师兄,一来是对方指明了要挑战我丐帮,二来是你和王兄弟万万不能离开那婴儿半步。”一顿,又道,“剑通此去倒不是想争强好胜,但求不落了丐帮的声威就好,即便是今晚技不如人,说忍也就忍了,留待他日再做计较。”
他自从在乱石谷一役中,见识了那契丹人萧远山的武功后,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半点不假,心性不免有所改变,深知忍辱负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