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等的就是张方严如此发问,但他不想直接回答,又反问道:“阁老以为李信意欲何为。”
这一句反问是张方严所沒想到的,竟愣怔了一瞬,然后哈哈笑道:“反问的好,反问的好,”他这一阵笑却是一种掩饰,换言之李信的反问并不是真的问他如何看,而是在征询,他希望李信如何做。关于这一点,张方严自问不能如实相告,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題。
李信却穷追不舍,“阁老希望李信挂冠而去,自此明朝领兵者再无李信其人,如此一來朝中皆大欢喜,再无武人逾制之虞是也不是。”
张方严手捋颌下山羊胡,笑而不语,心中却是一阵黯然。他承认这么做有鸟尽弓藏的意味,但若坐视不理,可以想见将來又是个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自宋太祖以來数百年,朝廷一直竭尽全力避免这种乱局再现华夏神州,又岂能到了当世便就此失败呢。
这种想法的腾起,使得张方严心中那一丝隐隐的恻隐之心又一扫而尽。于是,整个人也坦然起來了,别说他现在是个落了架的总督,手中沒有实权,就算他大权在握一样要将李信死死的压下去。
“阁老此刻一定在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但放眼天下,战乱频仍,东北建奴虎视眈眈,又何曾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刻。难道你我文武殊途,就不能戮力同心一同维护这大明江山的安危了吗。难道仅仅因为李信是武人,就要剥夺我为百姓做些实事的权力吗。就算要鸟尽藏弓,等这天下底定了也不迟。似如今这等局势,同室操戈,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
李信的内心剖白,让张方严大为意外,也深为动容。在他的印象里,这个镇虏侯表面柔和却内心硬如铁石,屡有惊人之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可这种判断正与今日这一番剖白相反,一时间使张方严不知该如何判断。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李信。难道真是行为乖张,而一心报效朝廷。有此一问之后,张方严立即否定了这种论断。以李信种种所为,其心志绝不简单。内忧和外患比起來,更加致命的则是内患。如果内患不除,又何谈平定外敌,安定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來,李信的剖白也未必全然是作假,刚才的言辞恳切几使张方严动容,他认为李信也许并未不可救药,只要驾驭得当,未必不是朝廷之福。而能驾驭李信的人并非他张方严。放眼整个大明朝,也唯有孙承宗一人而已。
一念及此,张方严不禁连连惋惜,今上将李信和他的三卫军派往江南绝对是一计昏招,当初如果将其派往山海关辽西,归孙承宗节制,不正如良马上鞍吗。又何來今日这些乱事。在他看來,李信南下便正如蛟龙入海,至今日已经沒什么人能阻止他了。除非,除非卢象升能在一个月以内打通大运河的南北交通,否则等他羽翼渐成,已经难奈之何了。
看着张方严渐渐冷却的表情,李信知道自己今天企图说服这老头子的想法是何等的天真,似这等人若为骨鲠之臣必然固执异常,又岂非自己几句话就能说服的。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叹,他不禁怀念起在 太原时有几分微微诺诺的那个张方严,尽管以前的一切表现都有可能是假象,但也不至于如此水火不容吧。
谁说他李信就一定要造大明的反。如果皇帝有识人之明,勇于担当,廓清朝局,自己亦可驱驰效命。
李信内心反复,脸上也逐渐露出冷笑,又反问道:“阁老口口声声忠君报国,李信敢问,阁老自來南直隶后,都做了些甚。除了挖空心思对反俺李信,你是剿了流贼,还是为百姓做过一星半点的实事。”
这句话正刺中要害,李信说的沒错,张方严头一次默然了。他的确只顾着对付李信了,他一直都在以压制住李信,为朝廷恢复体制而挖空心思。但这有问題吗。沒问題,可李信的话又让他心底里极不舒服。
如果说之前李信的那些话都只是隔靴搔痒,那么这句话便如一根细长的钢针,刺破了他的盔甲,扎进了他的皮肉和心脏。张方严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难道不想杀贼吗。他难道不想为百姓做些实事吗。他想,他太想了,但却一件都沒做。甚至在挖空心思压制李信的时候,似乎下意识的给忽略了。
反观那李信,先解围凤阳,后解围九江。这些用兵之事本就是他分内之责任,但此人居然还在应天,镇江,松江,苏州等诸多府县修建引水工程,竟一举解决了今年天旱缺水的难題,为抱住江南收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江浙两省实为天下粮仓,如果南直隶大旱绝收,天下又不知道要乱成什么德行了。
一桩桩,一件件罗列起來,还真是一种恶毒的讽刺。张方严有点难以接受,就是这个李信,自己以不臣之心为借口对他百般打压,然后也就是这个人,在自己的打压之下还做了这么多事。
如果后世评判起來,青史之上会把自己写成什么样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信的话显然还沒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