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也敛了笑容。郭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些木片是用来做什么的。</p>
他以前就那样麻木地去做了，但现在，他发生了一些变化。</p>
“没事。”许问还是伸手，把刀接了过来。他淡淡地说，“也要他们接得住才行。”</p>
他的话说得不算太清楚，但郭安莫明就像听懂了一样，让他把刀拿了回去。</p>
…………</p>
许问的速度比郭安更快。</p>
木片纷纷而落，像落雨一样堆积在地上的木盘里，没一会儿就是一整盘，郭安拿去倒在箩筐里，过不久又能倒了。</p>
郭安注视着他的动作，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p>
许问做完那边要求的量就收手了，郭安振作起精神，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继续教，你继续学。”</p>
他真的太急了，许问隐约有些这样的感觉，但还是点点头，说：“行。”</p>
郭安继续教。</p>
今天要教的东西比较复杂，不再是之前的单一结构，他去削了块木板，用炭笔在上面画示意图给许问看。</p>
</p>
民间工匠用纸笔的很少，大部分都是用木板，或者直接在墙面之类的地方画图。</p>
画完了一刨或者一刷，还可以重复使用，省事也便宜。</p>
只是不知道有多少闪光的奇思妙想，隐没在这样一次性的设计图里，再也不复得见。</p>
郭安按照工匠的老习惯，边画边给许问讲解，许问看懂学会了，就把这一层刨掉，继续在下一层画，再画再刨，再刨再画。</p>
他昨天晚上发作了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候好像已经恢复了精神，教学的进度比之前更快。</p>
他讲了没多久，许问就看出来了，他教的不是别的，就是仰天楼！</p>
这是郭家兄弟二人最近的大型作品，集合了他两人的半生技艺以及由此而来的所有灵感，是他们真正的巅峰之作。</p>
许问上次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已经感觉很了不起了，这时听他的建造者亲自从整体到细节地讲解，越发能感受到它的强悍，也能清晰地了解古代工匠们是怎样从无到处去规划、去建设这样一幢建筑的。</p>
郭安作为工匠</p>
的思路跟许问以及连天青都是不一样的。</p>
连天青明显是揉合百家，然后走出了自己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整体偏正，属于王道之路，讲究的是心与技的结合。在运用上偏实用向，不会刻意追求技巧。</p>
但郭安就不一样，打个比方说，如果说连天青的是正统数学，郭安的就是奥数，重技巧，喜欢剑走偏锋。</p>
这样的风格，首先给人的感觉就是灵巧，跟郭安的外表相比极具反差。</p>
郭安讲着讲着课，自己也起劲了，手舞足蹈，不停地在空气中比划。那感觉，就像眼前这张木板，已经不足以承载他的思路与想法了一样。</p>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当时我们俩都想要做成这个样子，但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要怎么做。”</p>
郭安抬高了声音，对许问说，“那会儿我们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出来，心里挺沮丧的，商量着换个样式，就去睡觉了。结果睡到一半，我俩一起跳了起来，冲出房间，在门口碰头了。我俩都做了个梦，梦里想出了法子！”</p>
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他来说印象非常深刻，直到现在提起来也很激动。</p>
他刷刷刷地在木板上写写画画，边写边给许问讲。</p>
这项设计确实非常巧妙，很有点脑筋急转弯的感觉。</p>
许问非常难得的第一时间没听懂，但想通之后，瞬间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感。</p>
这种思路与许问习惯的那种完全不同，但衍生性很强，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p>
许问想通之后，脑筋一转，就有七八个新点子冒了出来，这种感觉，实在太让人兴奋了。</p>
“还有这个，是我想的，郭/平一开始说不行，我说必然可以，我俩设了赌注，最后我赢了！”</p>
木屑纷飞，刨花如水，郭安奋笔疾书，一张张图纸画了出来，又一层层地被抹去。</p>
工匠什么时候最有满足感？当然是奋力完成一项大型工作的时候。那种时候，平生积累汇于一处，在碰撞中不断升华，新的灵感无尽迸发，由想象不断化为真实。</p>
仰天楼就是这样一项工程，向许问介绍起它时，郭安完全进入了当时的状态，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p>
木板越来越薄，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张纸。</p>
仰天楼最关键这个区域的情况，也由郭安向许问完全介绍了清楚。</p>
这时的木纸只剩最后一层，郭安正讲得兴起，还舍不得放弃它，试图进行最后的利用。</p>
结果木纸实在太脆太薄，图画到一半，他的手微微一个颤动，纸就被炭笔戳碎了。</p>
这一瞬间，郭安的话也像是被突然掐断了一样，沉默了下来。</p>
他的笑容敛去，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揉碎了那张木纸，自嘲地笑道：“郭/平跑了，我也变成现在这样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p>
他取过一个新的木板，继续给许问讲仰天楼，只是很明显的，他的情绪也没有之前那么高涨，甚至还有点怏怏的。</p>
好像刚才的那一丝颤抖，再一次击碎了他心里的某样东西一样。</p>
不过还是听得出来，曾经的郭家兄弟关系确实非常密切，甚至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p>
他们的审美与风格非常一致，技艺也极其相当，仰天楼其实是超出了他们以前的水平的，全靠两人的碰撞以及超水平发挥。</p>
讲到中途时，郭安有点口渴，拿起旁边的凉水来喝。</p>
许问在旁边的地上画画，用来回顾郭安刚才讲的内容，加深理解。</p>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栋建筑的技术水平与审美水平有多么高超。尤其是跟他的思路完全不同，给了他很多启发。</p>
“人一生之中能完成这样一项工作，就已经值了。”他突然说道。</p>
旁边郭安手一顿，抬起头来看他。</p>
“而且人会消失，会死掉。仰天楼会一直在那里，一直存在下去。”许问真心实意地说完了后半句话。</p>
郭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