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擎随师父来到石地正中一尊玄青色巨龟雕像之前,望着龟背上所负的一座布满苔痕的石碑,只见上面刻着四个凝重古字:“灵息千寻。”心中不免疑惑,问道:“师父,为什么这只大乌龟背上要驮这么大一座石碑呀?它就不怕累吗?”
戚耿吾答道:“这可不是什么大乌龟,而是龙子‘赑屃’。世传龙族元老‘太古神龙’共生九子,种种不同。长子‘囚牛’性喜音韵,次子‘睚毗’生来爱杀,三子‘嘲凤’神目如电,四子‘蒲牢’厉吼赛雷,五子‘狻猊’形似雄狮,六子‘赑屃’状如鼋龟,七子‘狴犴’能明是非,八子‘负屃’善解文意,幼子‘螭吻’可吞万物。
“不过龙生九子之说源远流长,对于九子究竟各为何物,各有何能,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有人说面目狰狞的‘椒图’、纹彩祥瑞的‘麒麟’、阔口巨牙的‘螭首’和凶残贪狠的‘饕餮’也属龙生九子之列。”
戚耿吾精通幻术,一边讲解,一边默运法诀,在面前虚空中幻化出各种异兽的图形。讲到后来不免心中暗叹:“唉,世传‘太古神龙’生性好淫,可妻万兽,产下许多子女。只怕到最后连它自己也分不清楚九种子女都是何物了。”
独孤擎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随生随灭,栩栩如生的幻兽,耳听师父说道:“这头‘赑屃’又名‘霸下’、‘蠵龟’或者‘龟趺’,乃是‘太古神龙’的六公子,这一点倒是有据可考的。早在数万年前,曾有初民见到‘太古神龙’巡幸至此,与天宇山外东平湖中的‘万寿母龟’同居月余方才离去。其后不久,便有这头龙子‘赑屃’出世了。龙子‘赑屃’身为龟形,顶长龙角,背壳上天生一块朝天脊骨,可不是什么石碑。”
独孤擎闻言大奇,说道:“师父,听你的意思,难道这头龙子‘赑屃’还是活的不成?”
戚耿吾淡然一笑,伸掌按在龙子赑屃笆斗大的左前爪上潜施真力拍了两下,说道:“老家伙,该起来走走了。”
这头看似石雕的龙子赑屃被戚耿吾真力激醒,双眸开启,华光流转。原本紧缩腔内的脖子伸出两丈多长,张口向天,打了个悠长惬意的哈欠,喉咙中传出滚滚鸣响,声若龙吟。缓缓撑起四条巨足,斜着黄澄澄的左目看了看戚耿吾,慢吞吞地向前挪动起来。
独孤擎初时只道这头龙子赑屃乃是一座大石雕,此刻见它突然活了过来,只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待见龙子赑屃一步一顿地向自己爬来,更是惊骇不已,慌忙退后几步,却被师父一把按住:“擎儿,不用害怕,龙子赑屃乃是神兽,从不轻易伤人。你让它闻闻你身上的气息,它以后就会记住你是自己人了。”
独孤擎依言站好,心头却仍在打鼓,两条腿也瑟瑟的抖个不停。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龙子赑屃缓缓爬到独孤擎身前,将巨大的龙头向下一垂,凑到独孤擎面前嗅了两下,黄澄澄的双目轻轻眨动数次,喉间发出“啊呜”一声怪响,自顾自爬到一旁去了。
独孤擎直待龙子赑屃声势惊人的步履声转到远处,才敢睁开眼睛,又见自己周身完好如初,心中方始安定。抬袖擦去额头冷汗,却见龙子赑屃适才伏卧之处竟然出现一口直径两丈的幽深古井。
独孤擎上前几步仔细观看,见这口古井井壁浑圆,光滑洁净。井口与石地齐平,周遭石板上雕刻着八卦方位。井内蓄满了乳白色的雾气,越向深处越是浓重,数丈以下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见物,宛如一处幽深地穴。
独孤擎想起师父先前说过要自己跟着他到古井里面去坐坐的话,想来说的就是这口古井了。不知道此井有什么灵异之处,还得用龙子赑屃将它封住。这口井的深浅更是目不可探,不知道里面可还有什么古怪物事。于是试探着问道:“师父,这口井有多深哪?”
戚耿吾道:“此井名为‘千寻灵息井’,但究竟其深几何却从来没人知道。即便当年法力通天的本系元圣秋祖师也未能探明其根底。”
独孤擎“噢”了一声,又问:“那这口井有什么用处呢?”
戚耿吾道:“‘千寻灵息井’下通地气,上引天风,造化灵息充盈其内,实为采气炼神的最佳处所。我们独孤氏一脉,自从六千年前秋祖师发端以来,历代传人均于此处修习内功,实在是有赖此井多矣。你别看这口井无生无知,其实另有一样妙处,我们虽然不知道它的根底,它却能知道我们的道行深浅。”
独孤擎奇道:“真的吗?它是怎么知道的呀?”
戚耿吾面现微笑,抓住独孤擎后背衣服,扬手将他抛上半空,说道:“你下去它就知道了。”
独孤擎料不及此,惊叫声中迅疾掉入井中。他刚听师父说过“千寻灵息井”深不可测,只道自己这一下定要被摔个粉身碎骨了。却不料身子落入井中才只四尺,便迎面撞在一样弹力十足的古怪物事上再度飞起。势如急箭般升高数丈,凌空翻了个身又复落下。像这样在那古怪物事上接连弹动数次才渐渐停住。
独孤擎惊魂稍定,只觉背后如同垫了一床厚棉絮一样轻软蓬松却又不失力道。忍不住问道:“师父啊,你刚才说这口井深不见底,可是我现在不就躺在井底了吗?这口井原来很浅哪,你那么说又是在戏弄我吧?”
戚耿吾道:“你觉得自己躺在井底了吗?翻个身向下面看一眼吧。”
独孤擎依言翻转,却见身下除了淡淡白雾缓缓流动外,竟然空无一物,自己此刻正悬在空中,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
戚耿吾微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千寻灵息井’中所蓄积的天地气机与人身修为交感相应,道行越深的人入井也就越深。像你这样毫无道法根基的小孩子,刚进井口就被表层灵息阻住了。若想下到深处,便须勤勉修习,增厚真力。”
独孤擎听了师父的解释,又觉身下这层灵息无形而有质,确实能够托住自己。这才翻身坐起,赞道:“这口‘千寻灵息井’还真是不简单哪。——哎,对了,师父,要是你掉到这口井里,能下到多深哪?”
戚耿吾道:“为师自幼便随着你太师父在这井中玩耍,其后苦修将近一百三十年,至今也只能入井二百六十七丈五尺三分,远不及你太师父的功力深厚啊。”
独孤擎睁圆一双明目,问道:“那我太师父又能下到多深呢?”
戚耿吾面现崇敬之色,说道:“你太师父去年任满息肩之前,曾入井五百一十二丈九尺六分。他老人家其时未满三百岁,能有这份道行已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了。不过比起当年秋祖师六百七十四丈八尺九分的修为,还是逊色很多。”
独孤擎在心中算了一下,说道:“不要紧哪,还差一百六十一丈九尺三分,太师父只要再修炼几十年也就能赶上秋祖师了吧。”
戚耿吾摇头笑道:“不是这么算的。‘千寻灵息井’汇聚天地阴阳之气,越是接近井口处,轻清上浮之气越多,气机活泼灵动。修行者采炼起来较为容易,道法进展也很神速,有时甚至一天就能下行几尺。
“可是越到深处,重浊下凝之气也就更多,气机沉稳质厚,采炼极难。通常苦修数日也难有分寸进展,若是碰上修行的重要关口,更会就此停滞,往往十几年没有丝毫长进。你太师父与秋祖师相差一百六十一丈九尺三分,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赶上了。”
独孤擎心生景仰,说道:“这么说来,秋祖师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啊,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厉害了吧?”
戚耿吾叹道:“那也未必。想我神州浩土自古人杰地灵,俊彦卓异之士随处可见无时不有。且不说古往今来能人无数,即便在六千年前,秋祖师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天下无敌。更何况早在两万多年以前,已经有一位无名无姓的前辈高人曾经深入井下八百丈处,单只这份道行就已超过咱们的秋祖师了。
“只不过那位前辈高人生性自负,又不知道此井的神异之处,在八百丈下白茫茫目不见物,只道脚下便是井底所在。于是在井壁上留字纪念,并为此井取名为‘千寻灵息井’,还将‘灵息千寻’的字样刻在了龙子‘赑屃’的脊骨上。
“后来这位前辈高人修为又有精进,再度入井后才知道前番所止之处并非此井之底,而是他自己当时功力的极致。羞愧之下便将自己前番所刻的名字刮去,又题了几句妙悟之言,既以之自嘲,又借此警世。
“其后又有几位惊才绝艳的高人深入井下,见到前辈所留字迹,都是感佩无已,这才将‘千寻灵息井’的秘密传之于世。
“擎儿,刚才你只觉得身有所倚,便以为自己躺在井底了。其实是与那位前辈高人犯了一样的错误。要知大道如天,玄海无边,我等凡人的寿数却终究有限。修真炼道之士以有穷之生求无涯之道,本已可悲可叹;若再偏执自障,固步自封,以一知充十用,弃明珠如敝屣,自身资质罄尽之时,反以为是天道有终,那就更加可哀可怜了。
“这口‘千寻灵息井’既然与地脉相连,势须洞穿抱琴峰山腹。而抱琴峰之高又何止千寻?当年那位前辈高人若非太过自信,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独孤擎出神半晌,忽然说道:“师父,你说那头龙子‘赑屃’以前是在东平湖里面生长的,那它又没长翅膀,是怎么到这山上来的呀?”
戚耿吾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据说早在两万多年以前,这头龙子‘赑屃’就已经来到抱琴峰上了。它体形太大,不能进入井口,只能在井边吸食灵息维生。不过这井中灵息日夜滋长,要不是龙子‘赑屃’每天吸食陈气,这口井早就灵息外溢了。”
独孤擎心中忽有所悟,说道:“师父,你看是不是这样啊?这头龙子‘赑屃’现在是很大,可它在两万多年前一定还很小吧,那不就能从井底下浮到山上来了吗?”
戚耿吾微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不笨,还能想到这些。不过‘千寻灵息井’井底处的灵息最为致密,若是道行、灵力差一些的人、物到了那里,肯定要被井底灵息挤压致死。虽然龙子‘赑屃’神性非常,但在它幼小之时,也绝无可能经受得起那般重负。况且,倘若‘千寻灵息井’底部真有秘道与外界相通,那井中灵息早就顺此泄漏了。所以你这个想法也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