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天地一片久违的澄澈清爽,师师与云儿换上了素净些的衣服,乘车前往城外圆照庵去了。圆照庵在东京西南角十几里处的一座僻静的小山上,此地满山红叶,甚是悦目。
两个人先是进了香,然后便到一位法号叫做“了悟”的师姑那里去问道。眼看快进了悟的禅房了,师师特意小声叮嘱云儿道:“了悟禅师是本庵佛法最为高深的一位师傅,待会儿切记不可妄语浪笑!”
云儿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合十手掌道:“我知道的,娘只管进去吧!”
两个人进到了了悟的禅房里,里面朴素得令人动容,基本没几样必需的物件。一般的师姑除了化缘,还会做些手工品拿到大相国寺去售卖,师师就会特意买一些回来,自己用不了还会送人。
了悟此时正在那里闭目诵经,对于访客似无察觉,师师便找了一个蒲团闭了眼安静地趺坐起来,云儿也学着师师的模样坐下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了悟诵完了一段经,睁开眼便看到了两位香客。
“两位施主所为何来?”了悟开口问道。
师师睁开了眼,以一副极虔诚的神态答道:“特请师傅示以入道因缘!”
云儿虽然时常跟着师师参禅礼佛,但此番还是不得不带着些惊奇的目光看着二人,她觉得自己越发不能理解自己的娘了。不一会儿,了悟伸出手心来给二人看,又用另一只手指着摊开的手心,缓缓道:“如今示以入道因缘: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个什么?”
这一问把二人都给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师师不得不近前来,央告道:“弟子慧根短浅,师傅有何方便,可令弟子易会?”
了悟抬头看着屋顶,许久方一字一句道:“是—个—什—么?”
师师愣了一会儿,似乎略有所省,于是双手合十道:“原来如此近便!阿弥陀佛!多谢师傅指点,弟子改日再来叨扰!”
“恕不远送!”了悟面带着微笑颔首道。
二人走出了禅房,师师特意给庵里留了一些香火钱。两个人在庵里庵外游逛了一圈,云儿还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到了一个亭子里歇息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刚才师傅跟娘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娘细细的说给咱听听可好?”云儿深神情专注道。
“若有缘分,他日自知也!”
“娘说嘛,说来俺听听!”说着,云儿晃了一下师师的胳膊。
师师微笑道:“我都未必真开悟了,如何说给你听?所以,总须看缘分了!”
“哦——,这样啊!”云儿将信将疑道。
师师与云儿在傍晚回来时,正撞见李姥在门口站着,李姥故意甩了脸子给师师看,可师师装作没看见就进去了。李姥不希望师师这般虔诚礼佛,更怕她有一天弃了红尘,所以时时都要监视师师的一举一动,当问及云儿时,云儿便会随意敷衍几句。
说来已经有三个月过去了,自从花案赛事结束后,来醉杏楼的豪客、贵客明显是少得多了,尤其是那些来京的富商,只奔着名头而去,以至于让月香楼变得门庭若市起来。不少海内名士倒是慕名而来醉杏楼,只是他们的手头不那么宽裕。
为了维持每月的进项,师师只得增加了接客的次数,改为每月六七次了,这让她不胜其扰。幸好还能卖几幅画作,可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一年也画不了几幅。眼看每月只能勉强与往日持平,师师一年年的,岁数也不小了,终非长久之计,李姥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师师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就算一心礼佛,也无济于事。
慢慢的师师就有些病恹恹的,拖了些日子,她才命云儿去找了丽卿过来瞧一瞧。
丽卿风尘仆仆的来了,进门来看到师师脸色甚差,忙坐下来拉着师师的手道:“只因近来你侄子多病,我不得空到你家来,妹妹到底是怎么着?来的路上,云丫头也跟我说了,妹妹总要想开些才好!”
师师不想让丽卿跟着操心,故作无事地一笑道:“我每日家念佛经,什么事都会看开的,姐姐且放心吧!倒是侄子害了何病,要不要紧?”
丽卿一边察看这师师的气色,一边笑道:“今年不是天热嘛,这小子贪吃贪凉,我也整天不在家,没怎么管他,你姐夫那人你也知道,甩手掌柜当惯了的,家里几个帮工也不敢严管,所以坏了肠胃!调治了多日,总算是痊愈了,妹妹不必放心上!”
“那可不行,改天一定备了礼去家里看看侄子、侄女,都长高了吧,我这大半年没过去了,实在有些失了礼数,也顺便问候一下伯母!倒是伯父大人近年跟我堂叔走得很近啊,常到那边吃酒谈天,我还撞见几回呢,看着倒是康健!”师师笑道。
“呵呵,我爹爹如今清闲多了,教出你姐夫这么个大弟子!不过我情愿他忙呢,你说他这一把年纪了,整天在你叔父店里跟一帮人议论国事,万一失了分寸,让皇城司的听去可怎么得了!”丽卿带着几分着急的神色说道,“还有,他老人家如今还老往人家太学跑呢,你说你跟着一帮士子起什么哄!”
“想着伯父是热心人,去帮着太学生瞧病吧,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太学生们又精贵,所以监院的只信任伯父!”
“才不是呢!太学如今也是一帮人聚集起来议论朝政,势头很大,他是去凑热闹的!”
“呵呵,姐姐也别担心,如今确实不像话,那阉鸡都能司晨,伯父也是忧心国事!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也实在做不了什么,他们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若我是个男子,我也早去太学凑热闹了!”师师说着,顿时精神了几分。
丽卿听着师师的大胆直言,不禁摇头道:“我看啊,妹妹才是我爹的亲生女!”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师师才说到自己的病情:“近几天每晚身热,心烦,不得眠,晨起口苦,行经有些不畅。”
丽卿仔细瞧了一番,方才说道:“这个病可不能拖,幸好我今天来了!如今只是气血不和,心神不安,尚无大碍,至多是气血瘀滞,我这就给妹妹开药,服下后当晚就能安睡,且放宽心!心病还须心药医,妹妹总要看长远些,先吃几服药吧,过几天妹妹好些了,我陪着出城逛逛去!”
“好啊!如今秋意渐浓,城外正是好风景!”
师师当晚服下了药,果然可以安眠了,只是心病还是难医。
师师后来越想越觉得那场花案被人做了手脚,八成是赵元奴买通了乐官并几位名士,可是师师没有证据,而且仅凭赵元奴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召集起一场轰动汴京的花案呢?纵然赵元奴想贿赂乐官并几位名士,可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就敢冒自毁名节之险呢?自己明明可以夺魁,却只能屈居第二,他们真就不怕别人追查真相吗?这背后一定有个大人物在推动,不然如此兴师动众,开封府这一关就过不了,何况巡游全城的那天,左右金吾街司据说还出动了上千人护卫呢!这位大人物恐怕还是担保和牵线人,乐官及几位名士才敢拿了贿赂后不惧东窗事发。
师师左思右想,便寻来了周邦彦,希望周邦彦去打听一下,这场花案到底是谁首倡的。周邦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确认这场花案居然是蔡攸首倡的,而且得到了官家的御批!那段日子正是刘贵妃缠绵病榻、官家闷闷不乐之时,官家自然更想清静,非蔡攸之力,别人还真是无法说动官家由民取乐呢!
“小相公如今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就算是他做的手脚,可是凭我们又能怎么办?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请官家亲自出马,才能为姑娘主持公道啊!”周邦彦喟叹道。
“真是世风日下,这么点小把戏都要帮着作弊!”师师黯然道。
周邦彦离开后的这天晚上,师师又开始辗转反侧起来,就是无法安眠,她一心想着:难道说普天之下,真的就没有人能替自己主持公道了吗?
想着想着,朦朦胧胧之中,一个人的身影突然跃入她的脑海,师师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嘴里惊呼道:“他能行,他一定能行!”
屈指算来,已经三年多没有再见过他了,师师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与他分开的第一年上,俯仰之间,午夜梦回,都是他的身影,心里真是好苦好苦啊,仿佛是一场噩梦,却无法醒转过来,总会泪湿衣枕,啜泣到天亮!
后来只好以书画文章来排遣这份苦楚,文章憎命达,诗必穷而后工,诚哉斯言!境遇越苦,对于人生在世的体悟越深,才艺越能有所精进!尤其是诵读佛经,如今也成了师师每天早晚的功课。她还辟出一间小屋,里面陈设简素,只有几卷佛经,及念珠、蒲团、残烛、佛像等物,若非迫不得已,师师还会坚持茹素。
师师已然不记得了,就是从他口里得到真相的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家的?是他送回家,还是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回去的呢?反正到家以后,师师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害怕,又是觉得他对自己并非真情,无非只是利用自己而已,爱之愈深而恨之愈切,师师从此就跟他断绝了一切往来!为了避嫌远祸,甚至还搬家到了镇安坊。
师师将这份伤痛深埋于心,可是慢慢的,她又觉得他一定是真爱自己的,也许他的初衷只是利用自己,可后来一定是动了真情!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桩桩件件中让人感泣的瞬间,非用情之人如何做得到?可是,他真的是辽国人啊,华夷有分,敌我有别,何况将来若是东窗事发,自己也有抄家灭族之祸啊!师师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亲人们着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