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唤做多仁的男子似乎是料到聆秋会对他好奇,他突然便站起身,举杯径直走向聆秋。而正与大妃交谈的国主见他如此,意味深长地看了聆秋一眼。聆秋知道父王的意思,与阿娘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有些错愕。顾不得其他,聆秋便也跟着站起身,微微行了礼,静静地等着多仁走近。
“县主有礼。”
多仁比聆秋高了足足一尺,俯身行礼时才与聆秋平视。
他的双眼毫不避讳地注视着聆秋,聆秋感受到了一股来自成年男子的压迫感。这人虽看似彬彬有礼,却带着股萦绕不散的猛兽般的气息。
聆秋慌忙躲开他的视线,“多仁大使,有礼了。”
没想到,聆秋战战兢兢回礼地样子,竟逗得多仁捧腹大笑。
多仁回过头,对着正前方的木照说道,“王上,看来县主小姐被我给吓到了。”
木照却不恼,指了指多仁,“多仁,我这二县主可不像你们高原的姑娘四处都闯荡惯了,她可没见过像你这般率直奔放的男子。”
多仁佯装正色,尔后说出高原的姑娘是大雁,而南召的公主是金丝雀的话,引得众人哗笑。
聆秋依然站立着,听着父王和多仁一来一去的逗乐说笑,脸涨得通红。父王这几壶酒下肚便吃醉了,竟由着那吐蕃大使打趣她。在座的其他宾客悉数看向她这边,聆秋攥紧了手,由着那几缕垂下的发辫遮住她的左脸,掩盖她的一脸窘态。
二夫人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背,“秋儿,你父王唤你呢。”
聆秋走至木照跟前,“父王”
兴许是酒的缘故,此刻木照看着她的眼神少了国主的威严,多了父亲的慈爱。
木照唤了聆秋坐在他身边,“聆秋,父王今次是高兴。你大哥初次出征,便打了胜仗,这可是扬我南召国威的好兆头。”
“而你……”木照看了一眼一旁的与他人交谈的多仁,“你作为南召的公主,想必也懂得父王此次安排宴会的目的。南召与吐蕃联手,可保我西北边境一带安宁。可同样的,你是我的孩子,父王也希望你能幸福。多仁他,是吐蕃赞普,聂赤赞布最小的儿子,初成年便辖领果洛十二部,他雄心勃勃,是不输他父王的将才……”
木照见聆秋沉默,眼光流转,便拢住聆秋,将她拉近。“我的孩子,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麾下的臣民,便活在了你的羽翼庇佑之下,若是那羽翼薄如飞絮,他们便无处安身。你承袭了这衣钵,便要学着像鹰一般,一旦羽翼丰满,便要展翅,飞击长空。”
是要学着像鹰一般,长出丰满的羽翼,振翅高飞吗?
聆秋感到些许烦闷,一直以来她的小日子过得还算平稳,平南府一隅的四方院子,是她早已习惯的天地。而这样镜花水月一般的安稳,却在渐渐裂开。
月朗星稀,众人步出厅堂围着篝火观看歌舞。聆秋假借身体不适辞别了父王大妃和阿娘,携着塔塔沿着湖边的小径散心。
一路上聆秋不言不语,塔塔讲了几个笑话,见聆秋毫无兴致,索性闭了口,默默地跟在聆秋身后。
塔塔看着二小姐落寞的背影,心疼她却不知道在宴会上发生了何事。听其他侍女还有嬷嬷们讲,今次宴会同以往大不相同,往日里不甚受国主器重的二县主竟然和国主亲近了许多,甚至国主邀二县主与之同就一席,说了许多话。若真是如此,二小姐应当是高兴的,可为何她却沉闷起来。
“难道二小姐在为陈公子烦忧?”塔塔心想。细思起来,二小姐确实从傍晚偶遇陈公子之后便神色不大对劲。不过,那陈公子也有些奇怪,明明往日里隔三差五就要来找二小姐玩,现在却难得看到他的影子,今日他还有些避及与二小姐说话。
塔塔思定,一定是陈公子突然间不再找二小姐玩了,才惹得二小姐闷闷不乐一个晚上。她见二小姐走至湖心亭中央的长廊倚栏坐下,不远处又有守卫护着,便假装自己晚间食滞腹痛,留二小姐在湖心亭等她去去就回。
塔塔匆匆回到宴客厅寻着陈遇,侍女却说陈公子已离开一时半会儿了,估计是回了自己的别院。塔塔便又果断的奔向陈遇的别院,以期在路上能追上陈遇,二小姐闷闷不乐,一定只有陈遇才能解开二小姐的心结。
月色洒满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泊,澄澈明净。
借着长廊上微弱的烛光,聆秋趴在栏杆上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若隐若现,一如此刻她的内心,似懵懂,似明朗。
父王的意思,是要她承担起南召公主的责任,去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去庇佑子民。
但是,她的力量,就是和亲文书上她的名字吗?
只要她嫁与吐蕃王子,南召边境就可得太平,就可以守护南召的子民,是吗?
突然间,她觉得很无力。自己未来的路似乎从出生开始就铺垫好了,之前的十五年人生,不算完完全全的顺风顺水,可在阿娘,父王和大哥的庇护下,她从来不用为自己做选择便能生活安稳。似乎这过往来自阿娘和大哥的庇护成了她心里难以冲破的樊笼,她早已习惯了这樊笼里平顺的生活,现在,却有一个豁口出现,父王告诉她,你得从这个豁口跳出来,拔掉你原本薄弱的羽毛。
是胆怯吗?她畏惧跳出这个豁口之后的生活。离开阿娘和大哥给她编织的温暖的白塔,要独自去面对未知的未来,承担国家兴亡的使命,就像大哥一样。
不,她的内心在撕扯,她和大哥不一样,她没得选择的余地。大哥文韬武略,可以在朝堂挥斥方遒,可以在战场意气风发。而她,只能接受一个女子的最终归宿,出嫁。通过她的出嫁,换取吐蕃的信任,换取一方安宁……
所以今次晚宴,父王才会与她亲近了不少吧。这样,别国使臣便会知道,她南召二县主是南召王珍贵的宝物,以物易物,吐蕃才会肯交出同等珍贵的信任来助力南召。
以物易物……
原来,自己只是个可以交换的物件呀……
“县主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聆秋回过神来,背对着来人,逼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擦拭掉泪痕,将裙摆因她蜷缩着坐着而形成的褶皱铺开,旋即站起身,转向那来声的方向。
“是谁?”
影影绰绰看到前方朝她走来的,似乎是多仁。
聆秋晃了晃神,定睛一看,多仁却已走至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