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云也知道一下子没有办法改变她们,摇了摇头转身对吴老六问:“老六,你是先在这里休息呢还是要去哪里?”
吴老六:“我还是跟师傅一起去看看吧,明天再去赣州好了。”
蓝君清、蓝君河的家就在距“人市”不过七八十丈远,到西城门仅有四五十丈。原来也是前店后屋的结构,但前面的五间店面已经被他兄弟俩卖掉,只剩下后面的近三十间房屋。
拐过十多间店铺,沿城墙根下的一条二丈余宽的土路走过十来丈,一个破旧的二丈多高的门楼出现在眼前。门楼缩进约有四丈,门前形成一个七丈方圆的土坪,门前左右还立着二三十根拴马桩,可门楣上的门匾不见了。一丈多宽的大门,有道八寸左右高的木门坎。
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叮咚的木匠斧凿声和许多人的呼叫吆喝声,还能听到什么东西掉下地来的“啪啪”声。
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门厅内放着四块直角三角形的垫木,底边长有四尺,一个直角边长正好八寸左右。看来只要把三角木放到门坎两边,就可将大车直接驶入大院内了。
大院是有点儿大,比门外的土坪大了不少,除了北面是一排畜舍、茅房及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五六间低矮瓦房外,院子东面有十多间房,门厅两边也有十余间房。
此时的大院内十多个木匠或是扬斧砍剔凿孔或在用力推刨,还有的则将板头锯平,正将木板拼成大块。房顶上也有四五个泥瓦匠在捡瓦、重排,处理漏雨的屋顶,不时把破损的瓦片丢下地,啪啪的声音正是破瓦的落地声。
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由几个年龄稍大的领着,把破木条、碎木片扎成小捆搬送到北墙边的柴房。有那搬不动的则抱着捧着未扎捆的刨花,甚至有两人拖着一捆奋力搬运。更有四五个看来只有三四岁的孩子,也抱着刨花踉跄而行。
一个看来十二三岁的女孩朝那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叫道:“猴精,你们几个走慢点,不要摔着了又来哭,连累我们被管事骂。弄不好被赶出去的话,那就真的要饿死了。”
这些孩子虽然还都是瘦骨嶙峋的,不过看来还好,基本上个个都有了些活力,再不像几天前一样有气无力,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显然,这几天蓝君清兄弟并没有亏待他们,稀粥还是能让他们吃饱的,才能在五六天时间里恢复成这样子。
再看这样大的一所房子和房子的格局,可知蓝家过去的米铺生意肯定做得不小,只因为得罪了州官的家奴,便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强云和吴老六走到院内,忙着工作的泥瓦木匠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两人四下里转了圈仔细看过一遍,不但没有看到凤儿,连蓝家兄弟也不见踪影。不免心里有点奇怪,自己要找的几个人到哪儿去了?
两人信步走到院子东头尾部的一个房间外面,听到里面传出凤儿的声音:“大家注意了,碎布旧的也不怕,只要不是烂得承手不住的布就可以粘贴上去,一定要贴得这样平整没有间隔。每块布上最多粘贴六层就够,只有这样我们的剪刀才能剪得动。还有,如果是没有碎布头或是旧布料的话,可以用整匹的布来粘贴,因为这次我们是要赶时间,不能等的。大家明白了吗?”
停了一会,凤儿的声音又传出:“既然大家都没有话说,就是听清楚了,知道以后怎么做事了。你们几个先回去,照看好孩子并告诉他们,谁要是不听话不认真干活的,叫他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我大哥说了,这几天只要是能动的都要走动,最好是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等他们身体养好,这次的生意做完后,要请先生来教他们读书认字,我大哥也要教给他们各种各样的好手艺,长大以后才能赚钱养家活口。好了,都回去做事吧。”
凤儿的话一停,屋里人声随即响起,房间门打开处,鱼贯走出五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看她们身瘦体弱、衣不遮体的模样,定是蓝家兄弟买孩子时跟回来的女人了。
凤儿的声音再起:“蓝管事,你们两个留一下,我还有话要和你们说。”
林强云站了好一会,才等凤儿的事情告一段落,不想再等下去了,叫道:“凤儿,忙些什么呢?”
凤儿在屋内“啊”了一声,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林强云的手摇晃着:“大哥,你们前天才回村里去,我还以为要过四五天你们才会来呢,想不到今天就来了。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刚才呀,我正给他们讲做布鞋底的事呢,正巧讲完你就在这里叫我了。走,我们进去说话。”
林强云打趣地笑着说:“好啊,不错么。看来我们的风儿成师傅了,以后这里的大大小小都是你的徒弟。一到长汀城里,一片师傅、师傅的叫声,好听得很哟。”
凤儿神气地扬着头道:“那是当然,我只有一个师傅,那就是大哥你了,而且我只叫你大哥,不用叫师傅。”
蓝君清、蓝君河兄弟站在门边台阶上,嘴角含笑看着他们兄妹。这时见凤儿挽着林强云走过来,连忙拱手施礼:“东主,这大六月的在火毒太阳下走了几十里山路,辛苦了!”
林强云笑道:“走数十里路没有什么,到是两位蓝兄这几天管着这些小毛头,才真的是辛苦呢。怎么样,你们还好吧?”
蓝君清笑逐颜开地拍拍身上的白绸新衣说:“我们很好,东主不但付给我们丰厚的工钱,让我们吃得上饱饭,还能穿上这么好的绸衣,又出钱为我家修房屋,如何会不好呢。这几天我们是老鼠掉进了米瓮里,好得不能再好了。”
蓝君河笑骂道:“看你说的这么难听,我们是老鼠吗?还掉到米瓮里呢。”
蓝君清尴尬地笑道:“老二也会说笑了,我的意思是好得不得了。这行了吧?”
这个房间看来是蓝家兄弟作为饭厅的地方,空荡荡的屋内正中摆了一张快脱光了漆的四方桌,桌上叠放七八个白瓷碗和一把瓷壶,桌旁放了四张露出坯木的漆条凳。
靠东墙放了一块架起的木板,上面一块白布粘了一层碎布头,正是凤儿的杰作。
五人坐下后,蓝君河给每人倒了一碗茶。
蓝君清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毛边纸钉成的掌大本子,一边翻看一边说:“东主,前两天你不在时又买入了三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她们的父母收了钱后就往漳州地界去了。我还从凤小姐那儿取了五十贯钱,用来制木台板和修屋。现在,我先和东主说一下这些天的账目。”
林强云冲他点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蓝君清:“现在我们总共有二十八个童子,男童九个,女童十九个。九个男童中八个有姐妹,并他们的母亲一起来的;另有一个男童和七个女童是孤儿。全部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包括七个妇人在内共三十五个人了。每日吃的米、菜、盐和烧的石炭要花去两贯钱。凤小姐也看过了,这些孩子人不大,肚子可不小,他们也真的是会吃,平均每人每天半升米,又加那么多的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看他们吃完了后还舔口舔舌的,恐怕每人再加半升米也能吃得完。上次买了五石糙米,算来再过二十五六天就要再买了。”
林强云:“没关系,他们这些人嘛,一是饿得久了,现在有得吃的就吃多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二来呢,也是没有肉食,肠子都被青菜野草刮空了,怎么不能吃呢。我想,以后经常给他们买些肉吃,有些油水吃下去也就好了。”
蓝君清呵呵笑道:“哈哈,要经常买肉给他们吃,这些小孩有福了。说实话,我家过去开米铺时,也只是初一、十五才买点猪肉给伙家开荤。至于家里的奴婢,过年过节才见得到油腥味儿,那也是能够分得到主人家吃完的剩菜之人才能有的福气。”
“哎,不说这些了,还是讲这账目吧。总的我们兄弟从东主手上及凤小姐那儿共领了四十六两银子及五十贯七十八文,折合二百十一贯七十八文。买小童前后共用去三十六贯五十文,买木板六十二贯,青瓦十二贯,米、盐、石炭等三十二贯,其他杂用九贯四十九文,共用去一百五十二贯六十六文。目下,我这里还有五十九贯十二文钱。不过,几天后我们要付泥瓦木匠的工钱,大约需用二十贯左右。”
林强云脑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发现用掉的钱还不到四十五两银子,高兴地说:“好,作得好,账目也很详细。这个月按上次我们讲好的,每月付给你们每人一贯工钱。从下个月开始,你们的工钱提高到每月二贯。另外,你们家的房屋我全部租下来,先按一年租期,每月给你们五贯钱的租金。修理房屋的钱不用你们花一文,全部算我的。”
林强云接着交代道:“那些孩子和女人,这几天先让他们就这样,把身体调养得更好一些。木板做好后,由你们两人负责,让他们做鞋底的粘贴和纳绱。怎么个做法,由凤儿教会他们。你们兄弟则要保证做出来的鞋底能够达到凤儿的要求,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蓝家兄弟听到东主对他们办的事满意,不但因此而得到夸奖,而且从下个月开始还每月加了一倍的工钱。现在修理房子不但不用花自己的钱,还能每月多得到五贯的租金,早就乐翻了心。听到林强云的问话,兄弟俩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抱拳躬身应道:“没有问题,请东主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为东主做事。”
林强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哦,我差点忘了问你们,那些孩子和女人住的怎么样,有没有床、铺盖啊什么的?”
“我家的各个房间里旧床和床板是有的,但铺席和盖的被却是……却是没有,这些孩子和女人们这几天睡在擦洗干净的床板上。我想,现在天热,有没有铺盖也冇(音:铆mao,客家方言,没有的意思)什么关系。过得几个月天气凉爽时,再去当铺买些旧的来也就可以凑合着过了。东主你看……”
林强云皱了皱眉头说:“这样啊!那……好吧,先就这样子对付着。对了,你们立即去买些衣服鞋履,让他们把身上的破衣烂衫都换了。换下的旧衣服也不要丢掉,叫他们洗干净可以用于粘布鞋底用。“
蓝君清说:“东主,依我看不如先去质库(当铺)看看,那儿的旧衣服是论斤两卖的,据我所知,这些年的质库里有很多旧衣服,我们去买来的话还能穿的就给这些孩子和女人们穿,穿不了的又可以用来做鞋底。”
林强云喜道:“那好,这事就由你去办,不过鞋子可以用旧的给他们穿,质库买来的衣服最好全部都用来做鞋底,穿的衣服还是买新的或者是做新的好了。你们快去办吧。”
蓝家兄弟走出去后,吴老六问:“师傅,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的东西呀,我看你也不过才二十左右的年纪吧。不但能打铁炼钢,会制作水碓、蚊香、布底鞋。听人说你还要叫人做什么‘谷砻’和‘风橱’,虽然我不知道那两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我也知道一定是两件不简单的东西。我想搞明白的是,师傅的这些手艺奇技是从哪里学来的?”
凤儿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听吴老六问了出来,她也很想知道答案,静静注视着林强云,看他怎么回答。
看着吴老六和凤儿脸上希冀的神色,林强云叹了口气,心道,这可怎么跟他们说得清楚呢?想来想去都觉得实在没有办法自圆其说,只得含糊其辞地说:“咳,咳,我这是……有些东西我是以前从书上看到的,还有一些是跟别人学来的,另外有的东西是在别的地方看到,来到这里以后才想到的啦。”
看吴老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林强云有点担心地问:“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凤儿倒是很干脆,张口就来了句:“不明白。”
接下的话又让林强云感到哭笑不得,凤儿说:“我要搞得那么明白干什么,你是我大哥嗳,我只要明白这个就够了。”
吴老六的回答也让林强云不知所以,他说:“明白,我当然明白了。难怪师傅不但多才多艺,心肠还这么好。现在我还不明白师傅的奇技手艺是怎么得来的,我还是个人吗,那我不就成了白痴了。”
林强云再问了一句:“你真的明白了?”
吴老六急了:“哎呀,师傅也真是的,我骗你干什么啊,我是真的明白了。”
林强云十分不解地挠挠头,心想:“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吴老六倒是明白了我所说的是什么了。这下可好了,他明白了过来,我却被自己弄糊涂了。”
想到这里,林强云决定不再去管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自己要办的事情多着呢,管他们是糊涂还是清楚,先去办自己要做的事情再说。
思想一定,心绪平静下来,对凤儿和吴老六说:“我现在要去见知州林大人,你们呢,是和我一起去还是去办其他的事?”
吴老六:“师傅要去衙门,那我就不去了,我这人一见官腿肚子就打哆嗦,连话也说不出,我还是回去店铺里歇一下的好。”
说完,吴老六作了个揖,掉头走了。
林强云笑着看向凤儿,凤儿却叫了起来:“大哥,不要这样看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要想又把我一个人丢下。”
林强云:“好好,那么凤儿小姐,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啊?”
凤儿蹦过来拉起林强云的手,高兴地说:“走啊,是你自己坐在这儿不肯动的么,还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