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郡主循循然,善诱人,致令刘某茅塞顿开。()不过,刘某忽然记起昔年的一个小感触,不知郡主想不想听?”耶律意辛一双美目溢彩连连,道:“请先生赐教!”先生道:“那一年,敝人任高州刺史,赴任途中,天际乌云密布,暴风雨眼看便要来了。我们一行人加快脚步,在一垄瓜田边发现一间草棚。方躲入棚内,哗地一声,大雨落将下来。”他说着手指窗外道:“就跟今夜的暴雨一般大。大家很高兴,运气不错,及时找到了一个避雨之所。此时此刻,大家毫不在意避所是否华丽、是否干净?甚至于有几处发霉、有几处漏水,也视而不见。孰知高兴没片刻,当真是祸不单行:在风雨交加中,草棚因年久失修,突然摇摇欲坠。大家自不会束手临难,有人扶住草棚的四根木柱,有人托住棚顶的横木,想尽法子,不让草棚倾塌。见到人棚相佐,共抗风雨,敝人当时很感慨:到底是我们需要草棚呢,还是草棚需要我们?”先生说到此处语气一顿,道:“郡主,你是智慧之人。你说呢?”
耶律意辛何尝不明白这个小故事的寓意,但她迫切想知道先生的真正心思,当下装糊涂道:“恕小女子愚钝,先生以为呢?”先生也不跟她饶舌,道:“窃以为,是我们需要草棚!郡主,你方才长篇大论,善诱于我,敝人很感激,也很痛恨,因为你的用意,既是瞧得起刘某,又是瞧不起刘某。敝人所谓草棚,即是我大宋中国,她再脏再乱,也是我国,她再破再烂,我也爱她!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何况我堂堂大宋一将官乎?!”最后几句话只听得后山的韩十七热血贲张。
耶律意微微一笑,先生的意思已十分明朗坚决,但她仍像很有把握劝说先生一般,说道:“为将者,不外乎保家卫国、攻城略地;为宋将者,二者之余,更多一份收复失地之责。先生的心中,只怕日夜亟盼收复燕云十六州吧?”
先生一怔,料不到她话锋一转,说到大宋的切肤之痛,哼地一声道:“北虏僭盗中原,历经百载,恶积祸盈,很快便要自食其果了!”耶律意辛笑道:“先生这个‘很快’用得好,但‘自食其果’却未必其然!因为,只要先生欲取燕云故土,大辽甘愿双手奉送!”这个美丽郡主的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饶先生淡泊从容,仍不免大吃一惊。
耶律意辛瞧着先生的神色,眼神中带着十分的满意,说道:“大辽治理燕云百载,历代疆吏竭尽所能,欲驯化汉人,然而事与愿违,毕竟汉与契丹,皆有自己的国土归宿。汉人起事者,此起彼伏。其实这一块鸡肋,大辽早就有心弃之。今日倘若先生要取,大辽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先生嘿嘿一笑,说道:“不知郡主又有甚么阴谋诡计?”耶律意辛道:“先生误会了!小女子这次跟您见面,代表着大辽朝廷。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皆非信口雌黄!此事兹大,或许先生很难相信,然而敝国对先生的一番诚意,又怎是您一时片刻能理解的呢?当然,让敝国割让燕云,还须先生应允一个条件!”她不待先生开口,补充一句道:“这个条件,并非让先生降辽,也非让先生卖宋。”
韩十七正听到此处,忽见宅右有一人冲入雨中,对着路口喝道:“谁?”凝神一看,路口那处雨雾迷离,朦朦胧胧有一人影踉踉跄跄奔近,发出啪啪踏水之声。那人影嘶声道:“四水莫教浅,五六主凶亡。”说罢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此话想必是一句切口,宅右冲出之人见是自己人,上前把那人扶着回来。韩十七再观那几个暗哨,他们仍旧伏在当地一动不动。
二楼雅厅里的众人皆不知宅外之事。先生自嘲道:“贵国如此大手笔,敝人真想不出,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值钱了?”耶律意辛笑道:“这是先生拥有一身好本事!敝国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也不能归还给了宋国,只答应由您来治理……”“甚么?!”耶律意辛的话尚未说完,先生便沉不住气了,失地不归宋,却由作为宋臣的他来治理,这不是自相矛盾么?若不矛盾,那么便只有一种最骇人听闻的可能。先生的失态即刻恢复,冷笑道:“贵国是想让敝人做刘旻么?”刘旻乃北汉开国之君,为求苟存,与辽国约为父子之国,由刘旻称辽帝为叔,而自称侄皇帝。辽国则封刘旻为大汉神武皇帝。这个刘旻取辱求存,虽说是迫于无奈,但汉人提起他,人人无不义愤填膺、痛斥其非。
耶律意辛道:“先生……”先生断喝:“郡主不必多言。要刘某离宋,与叛宋降辽何异?此事绝无可能!”“先生!”耶律意辛一直平心静气说话,此刻忍不住提高了语气:“您只知一味地愚忠,却置燕云百万汉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您可知道,燕云诸州的汉人自并入大辽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脱离大辽的治下?您可知道,燕云诸州的汉人生活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正在等待您的搭救?您又可知道,等再过个几十载,当燕云诸州的汉人真正习惯了辽人的统治,不再视契丹为异族,便甚么都完了?”
“收复燕云,乃我大宋立国以来第一国策!我们会想法设法收回故土,但决不是通过这般苟合的途径!”这个辽国郡主说得义正严词,当真比弹筝还好听,但一旦他刘舜卿利欲熏心,在燕云称王,还不是她辽国的掌中玩物,想圆就圆,想扁就扁?先生嘲讽地望着郡主,说道:“郡主,汉人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这位美丽的郡主胸口一阵起伏,正欲说话,忽闻宅后传来“呖呖呖呖”一阵清脆急促的鸟叫声。韩十七循声望去,声音发自藏有暗哨的高树上。鸟声乍起,宅右闪出六条人影。两人冲入路口,消失在雨雾之中;四人转到宅后,跃身上山,没入林中。韩十七侧耳聆听,但闻山上悉索有声,似乎有人从林中穿了下来,心道:“这些人潜来的线路跟我差不多,想必翁掌门他们来了。”
耶律意辛游说先生无望,正自恼羞。那几声鸟叫传入厅内,她霍地站起,不悦道:“吴神算,贵馆做事不是一向干净得很么?”待立一旁的中年黑衣人瘦黄的脸上肌肉一颤,羞惭道:“小人没算到有丐帮出手……”耶律意辛窄袖一拂,道:“本郡不想听解释,你看着办吧!”吴神算当下默不作声,朝她躬身行礼,快步走向窗口,将近窗边,陡地身子一窜,穿过轩窗。待双足逾窗,在窗台上一缩一点,疾扑后山。
可不巧韩十七藏身之处正对着窗口,那吴神算打算穿窗走捷径,恰好落足该地。韩十七眼见不能藏身,反手抓住刀柄,心道:“他一身黑衣,与先生在此处一同现身,必是那批黑衣人之一。他们杀了我许多亲兵兄弟,连子江、子河两位哥哥都没能幸免。我要杀了他报仇!”他这阵子的心思全力扑在先生身上,于其他事物尽抛诸脑后,此时突然想起了子江和子河,禁不住心中一痛,悲从中来,恨从中来。
吴神算窜到半途,上身爬升,右足朝前一跨,便要踩到山边。冷不防迎面刀光一寒,他人在半空,跃势已歇,更算不到此地也有伏兵,连长剑也负在背后,尚未拔出。危急之下,他跨出的右足迅速踢上,竟以足挡刀,自是打算舍腿救命了。他的冷静和头脑是值得钦佩的,但他低估了对手的本事。韩十七施暗算已颇有些心得,对付敌人,压根没有半点不磊落之心。他的刀劲霸道无比,一刀斩断送来的大腿,左手撑地,周身贴地一旋,悍刀再次高高扬起,朝对方的胸口劈去。吴神算甘愿舍腿,便是对了争取时间,但他刚刚将长剑拔出,对方的长刀已斩至胸口。他禁不住惊恐万状,只得身形急往下坠。韩十七得势不饶人,右手悍刀风驰电掣,如影随形,朴地一刀剁入吴神算的胸口。吴神算身手极悍,临死时趁栽下之势,剩下的那条左足全力踢出,手中长剑朝上一刺,同时口中飕地射出一道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