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旁边的院门大开,一位贵妇人在四个丫鬟的撑扶下走了出来。韩十七又是一惊,转往右走,横过一个院落,没想到里边还是一列院落。他暗暗叫苦,心道:“这可叫我往哪里躲?难道大官人家,连一间柴房都没有么?”随即又想:“待那些人搜完了大花园,我再返回去,应该便安全了。”打定主意,悄没声息地朝大花园方向而行。
溜近最后两个院落间,韩十七抬头一看,却见左首那个院落的门匾上,刻着的竟是两个汉字——“琼阁”,心中颇觉奇怪:“难道这辽人的府中,还住着有地位的汉人么?”好奇心起,不免前行时挨了过去。谁知这一挨过去,便更加奇怪了,因为院子里无声无息,仿佛无人入住一般。他心中一动,转着念头:“里面没人,不正好让我藏身?”停步沉吟半晌,猛地一咬牙,翻檐而入。
院子里植着数株腊梅,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不但没被打扫,反而还有人为铺盖的迹象。“咦,难道这个院子住着人?”韩十七心中一凛,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要瞧瞧此院住着一个什么样的汉人?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必是一个寂寞、很喜欢雪的人。他暗暗想着,悄悄地通过穿堂,见后院的地上同样积着一层白雪。院子对面有三间上房。他正要蹑足走近,忽听正中那间房内传出一女子哀怨低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映雪,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映雪,德音不忘。”韩十七听到第一句,身子一震,及听到“彼美……映雪”,浑身有若电击。“映雪?!”他喃喃念道:“宋家大小姐!”
陡闻故人之音,韩十七喜不自胜,掠过后院,凑眼到门缝边,往内瞧去。但见这室内摆设,并非上房,而是一间小厅。厅内左侧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她身前搁着一座绣花架,正低着头,一面绣花,一面轻声清唱着怨曲。她旁边坐着的一个丫鬟,安静地瞧着她绣花,偶尔摆弄一下脚下的炭火盆,避免轻烟熏着了主子。华服女子唱着唱着,心神不属,忽然左手中指被针*了一下,咝的吸了一口冷气,歌声立止。她把被刺的中指放入唇里**,抬起头来。
韩十七登时心潮澎湃,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没错,是大小姐!正是大小姐!她虽然头发梳理得跟以前不同,衣装比以前高贵华丽,但她仍然是那么的年轻美丽,不,她还多了一点……多了一点飞鲤帮孔夫人的味道(其实是少妇的娇媚风韵,韩十七隐约明白,却不甚了然),比以前更加美丽啦!但是,她瘦了。她的眉宇间,多了一丝淡淡的哀愁。她过得不好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韩十七想起方才那首歌,那首曾经多次听到苏吟颂大哥吟哦的诗歌,突然若有所悟:“大小姐在思念苏大哥!”
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叫唤:“大小姐!”宋映雪忽然一惊,但她并没有像以前那般动辄惊叫。倒是那丫鬟呀的一声,站了起来,却见主子颇为镇静,便以手捂住了嘴巴,睁大眼睛望着门口。宋映雪脸上的吃惊,逐变成疑思,接着惊喜地望向门口,说道:“你……你是……?”韩十七已知大小姐猜出了自己,但他不敢贸然开门,怕大小姐陡见自己一身恐怖模样,受到惊吓,于是先肯定她的猜测:“是的,我是韩十七。”宋映雪自座上站起,声音发颤:“你……你真的是十七?”韩十七听她对自己的称谓,犹如以前一般亲切,心中一暖,低声道:“是的!”
宋映雪离开绣花架,快步走向门口,说道:“十七,你……你真的是十七?!你快点进来。”她的语气激动,眼角噙出泪花,犹如遇到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韩十七见大小姐真情流露,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抓紧厅门,不让大小姐打开,说道:“大小姐,我身上全是血,怕吓着你。”宋映雪啊的一声,说道:“你身上有血?受伤了么?快让我看看。”韩十七这才推开房门。宋映雪和丫鬟早有心理准备,仍不免惊吓一跳,亏得及时捂住嘴巴,才没发出声响。
宋映雪凝视韩十七半天,激动道:“十七,真的是你!”又是惊喜,又是难过。她这句确认韩十七的话,已翻来覆去说了数遍,仿若自始至终不敢相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欲摸一摸韩十七的脸颊,刚伸到半途,忽然急忙收回背到身后。
韩十七目光何等锐利,这一霎那间,已瞧见大小姐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问道:“大小姐,你的手指怎么了?”宋映雪眼神略显慌张,忙道:“没、没事。”转过身去,对丫鬟道:“小源,你带十七……十七少爷去换洗。”
丫鬟答应一声,见韩十七浑身血迹,有些害怕,隔得远远地道:“十七少爷,请随奴婢来。”韩十七早嫌自己这身行头惊世骇俗,又想大小姐的情况无妨迟一些再问,当下对丫鬟道:“有劳姐姐。”
丫鬟打开厅后门,后面还有一个庭院。韩十七先前误以为中庭便是后院,谁知错得厉害。两人来到后院的一间裙房,丫鬟道:“你稍坐片刻,马上便好。”说罢去了。过了半炷香功夫,丫鬟领他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较窄,里面置放着一只盛满热水的大浴桶,及一些洗漱盆瓢用具。那丫鬟忽然脸上一红,道:“这是奴婢们的浴房,十七少爷别嫌弃。”整个院子里只有她和小姐的两间浴房,她自不敢带男子去小姐的那间,但让一个男子在她的浴房里洗澡,却也有些不自在。
韩十七吃了一惊,支支吾吾地道:“这……我……”他一身邋遢,怎敢弄脏姑娘家的物品,道:“我身上太脏,还……还是别洗了。”丫鬟见他憨厚的样子,不再害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水都备好了,怎能不洗?”说着忽觉语气未免不敬,急忙收口,神色有些不安。韩十七笑道:“你叫‘小源’是吧?”丫鬟道:“嗯,奴婢是小姐随嫁的丫头,名唤‘小源’。还有一个,叫‘小清’,在前宅帮手。今天府里来了很多客人。”韩十七奇道:“随嫁?哦,大小姐嫁给了谁?”丫鬟道:“二王子。”韩十七道:“哪一个二王子?”丫鬟道:“就是辽国南大王院的二王子呀。”
韩十七但觉脑中一阵晕乱,失声道:“耶律曷鲁?他、他不是死了么?”这个二王子可就是他杀的,如果他记得不错,耶律曷鲁死时,大小姐正在真定袁正相府中,尚未婚配,怎么莫名其妙的,就与死人成婚了呢?丫鬟神色随即黯淡下来,道:“小姐很可怜。她刚被老爷定了亲,没过两天,准姑爷就死在战场之上。……”韩十七脑中嗡的一声,心下惶恐:“难道大小姐的终身幸福,竟是葬送在我的手中?……我斩杀辽军元帅,让大宋千万百姓免于妻离子散之苦,却也害了一个弱质女子失去丈夫、凄苦无助!”他的思绪延开,联想起今日算命馆这场杀戮,想起那个孩童仇恨的眼神,心道:“我为亲人报仇,去杀人,其实这该杀的人,也同样有亲人,他的亲人失去他,也会很痛苦,也会很伤心。那么,我就不该为亲人报仇了么?我就不该为先生报仇了么?耶律曷鲁统率大军犯我中原,我就不该去杀了他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