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刚才跟他见过面。」
叔父的话听起来无比陌生。
「那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这是外国来的书。」
前往鼓城临时政府的马车一边摇晃一边前进。
虽然走在大都市的平坦道路上,但拉车的马毕竟是生物,走起路来难免有些颠簸。
东征将军为了报告自己卸下防守鼓城任务一事而搭上马车,但与他同车的军师露出不太甘愿的表情。毕竟塞在挤了两个大男人的车里,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你竟敢收下这种贿赂。」
「没办法,我想要这个很久了。」
一打开手中色彩鲜艳的图鉴,杜艾尔陶马上露出高兴的模样。
「这本书是十色印刷的喔。先前我用尽各种方法都得不到的初版书,可是全天下只有五十本的宝物啊。」
展凤探头一看,书上画满各种东和没有的动植物。
身材壮硕的男子在狭窄的车里做出这种动作,结果就是挤到另外一位剩客。
「今早在茶会上见面的人送的?」
「你还真清楚。你不是早上才回来吗?」
昨晚一宫所放的烟火让展凤多了许多巡逻市区内外的工作,让他忙了一整夜,直到隔天早上才能休息,所以没有出席上午的茶会。
不过这个人的消息真是灵通。
「结果如何?」
「是个可怕的对手。彩家第五把交椅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两个人虽然眼睛盯着书,谈论的却是别的话题。
「当上领袖的春濑小弟,还有他的弟弟就占了继承顺序的前四名不是吗?」
「不过这些弟弟都受到春濑的排挤,实际上的第二顺位是上一代家主的亲弟弟。」
「跨越两代的继承权争夺战吗?真是丑陋。」
「七姬战争不也是如此吗?不同之处只有王室比较没钱。」
展笑了一声,右手指向书中的图。
那里是介绍异国花草树木的篇章,文字部分因为马车摇晃而看不清楚。
「我吃过这个。不好吃,不过可以保存很久。」
「那很好啊,如果能种在这里就可以用来补给了。」
「鼓城聚集不少来自异国的物资,我利用待在这里的期间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你在吃的方面真是卖力。」
「与其让别人做,自己做的东西总是比较好吃。」
一直探头也是件累人的事,于是展凤坐回自己的座位,想要伸展四肢摆出轻松的姿势。然而才动了一下,他的膝盖跟手肘马上撞到四周的墙壁。
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把双手绕到头后,双腿以接近盘坐的姿势交叉。
「他找你干什么?」
「只是打声招呼而已。他们说不管政局如何变化,彩家都想跟鼓城以及贺川维持良好关系,不放弃跟任何对象做生意的机会。」
「不放弃任何机会,也就是说」
「不管是一宫、二宫、三宫,甚至外国也是。」
杜艾尔陶的视线依然放在书上。
「他还说了什么?」
「还帮他们的年轻领袖打声招呼。简单来说就是想说如果春濑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可以代表彩家说话。」
「哇、这个春濑还真可怜。」
「你不是跟他见过面吗?」
在先前的战争里,春濑曾经亲自到前线拜访东征将军。
「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还满有干劲的。」
「普通的毛头小子可不会把几个弟弟全部斗垮。」
在摇晃的车里看书让杜艾尔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于是伸手按摩眼睑,表情有些疲累。
然后阖上书本,闭上眼睛继续说:
「他一共有五个弟弟,次子在去年因为不明原因暴毙,之后他便立刻把其他几个弟弟送到旁系当养子,还帮他的三个妹妹找好夫家。这些安排表面上都是遵照亡父的遗言,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能把这一切付诸实现,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兄弟姊妹共有九人,可以看出其中包含复杂的血缘关系。
缩在车里的高大男子很感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
「你会见他吧?」
发问的人早已知道彩家领袖派人过来的事。
「当然。」
杜艾尔没有看向对方的脸,闭着眼睛继续说:
「一宫跟二宫的撤退八成有内幕,我们还是先跟五宫与六宫打好关系比较保险。」
「不行,那个男人太可怕了,让咱想起年轻时的大哥。对他来说,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供他利用而存在,领袖大人最好小心一点。」
叔父的话让春濑静下心来。
「多谢您的关心,不过我还是应该主动去见他。既然在这种战乱时期接下领袖的职务,这就是我应尽的责任。」
「这样啊?这样啊这样啊?」
叔父一边用家乡腔调说话,一边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怎么会先跟与我们生意与关的三宫姬、展凤还有士道见面呢?」
气势凌人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不等春濑回话,叔父继续说下去:
「似乎搞错了先后顺序吧?」
「我不想给杜艾尔陶特别待遇。我只不过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而已。」
绝不能表现出内心动摇的样子。一旦在气势输人,自己绝对无法胜过经验丰富的叔父──年轻领袖深深体会这一点。
当这位叔父用家乡腔调说话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把那个男人留到最后,这难道不是特别待遇吗?咱看你只是不敢跟那个男人正面交锋,所以才想把其他人扯进来吧?」
「这点我不否认,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胜过擅于谋略的军师。」
春濑稍稍冷静下来,即使被戳到痛处,仍然面不改色加以对应。
「小春,不胜过他也没关系。」
叔母从旁穴嘴,同时作势安抚叔父。
「小春现在的工作是帮五宫与六宫做事,怎么可以为了胜负之事斤斤计较呢?」
如果方才自己表示公事为重,对方八成会要自己注意身为商家之主的责任,以商场上的胜负为重。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会受到这些人的打压。
所以春濑也反问回去:
「我也想要问一下,两位是否是为五、六两宫做事?」
「这样对彩家和世界都好,而且仓濑、牧濑是我们的故乡。」
「我也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两宫,还请两位体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春濑有点好奇。
叔父叔母背后的裁缝店前方,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穿着侍女服装的孩子漫无目的站在那里。
在她身后的门帘另一边,带她过来的高挑女性正跟店主谈论事情,所以她只能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等待。
那个孩子正在用好奇的表情看着这里。
她就站在不远之处,或许听到刚才的对话也说不定。
不过就算听见,刚才谈论的事也不是一般孩子听得懂的。
只是有些孩子会把这般情景永远记在脑中。
因为春濑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
三人的谈话在心口不一的友善话语之中结束,年轻领袖转身离开他的叔父叔母。
那个孩子早已跟高个子女性一起失去踪影。
鼓城的道路十分宽广。
跟我们的七宫贺川不同,此地因为物流兴盛,为了方便货车往来,因此道路做得比较宽,路面平坦少有坡道。
以缓慢的速度拉着我们前进的车夫似乎很轻松,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他流汗。
要是换成七宫贺川,要靠这种人力车移动就没这么轻松,所以这种车不可能在贺川流行,地处深山的三宫夏目就更不用说。看样子车夫的工作也只有在鼓城这种大城市才有生存空间。
有好一会儿我都在跟同乘的梳妆师谈论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默眺望不断流逝的景色。
耳朵只听见轮轴的摩擦声,还有徒步跟在车后的护卫佩刀碰撞声。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梳妆师这么问我,我却无法马上回答。
现在的我正以阿空的身分从事见习侍女的工作,不过脑中正在想着其他事。
不知为何,我的思绪总是会跑到别处。
我们坐在人力车的座位上,用比展大人还高的视线眺望大街与一旁的四方运河。车顶上有遮阳用的棚子,从外面很难看清车内的情形,我跟梳妆师就这样两人并肩坐在车里。
初次搭上人力车的经验让我觉得很有趣,但是周围人们的好奇眼光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在缓缓前进的人力车上,我思考刚才看到的情景。
被人称为小春的人,似乎是个商人。
从眼前的情况看来,他们似乎起了争执。
明知这不是我管得着的事,我还是敌不住好奇心,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对话的语气并不尖锐,甚至可以说是有说有笑,但是在我的眼里,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位年轻商人跟他的对手应该有血缘关系,总觉得彼此的长相有些神似。
亲族之间的斗争。在孤儿院长大的我从未体验,却跟七宫的公主殿下大有关系。
七姬彼此都是姊妹,照理来说每位公主都是我的家人,但是我们的关系非常疏远。
「梳妆师有家人吗?」
我不经意地问出从未问过的话。
「曾经有过。」
回答非常简短。
梳妆师想必知道我目睹那场纷争,所以没有因为我唐突的问题而感到疑惑,只是用淡淡的语气回答。
「现在没有吗?」
「我想他们应该还在世,只是我有十年没见到他们了。」
梳妆师想了一下后又补上一句:
「因为我比较早独立。」
我有点佩服梳妆师。这对总是追随某人背影的我来说,是难以办到的事。
「您不担心他们吗?」
「我只希望他们没有遭遇不幸。」
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淡,不过很像梳妆师会说的话。
「不知道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的家人又是怎样?」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家人,忍不住问了一下。
「那是他们的事,我不便发表意见,而且我对他们的家人一无所知。」
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之后,梳妆师把视线从正面转向我:
「如果他们有家人,我只能够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是长子,这点绝对错不了。他们两人都有这种感觉。」
说这句话的梳妆师有些咬牙切齿。
这件事似乎牵动某些不好的回忆。
一支来自鼓城南部碉堡的部队,还来一宫神川与二宫锡马开始大规模撤军的消息。
位在鼓城北部的关卡立刻响起一阵欢声。
负责守卫关卡的士兵与官员不满百人,现在纷纷勾手搭肩,毫不避讳地分享喜悦。
「哇啊、看来一宫跟二宫真是讨人厌。」
从早上就开始排队等待的人群当中,有一名穿着蓝色外套的年轻人对着眼前欢欣鼓舞的景象发出感叹。
排在另一列的老农夫听到他的话之后说道:
「小兄弟,那是当然的。谁叫那些人拖到现在才跑来说什么保护鼓城,之前七宫进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有什么动静。」
「说的也是,不管国家还是排队,动作慢吞吞总是讨人厌啊。」
长长的队伍一共有五列,由于必须花时间确认每个人的身分,人数已经累积到近千人。
这是因应战时所采取的严格措施。随着两军的大规模撤退,关卡开始放松盘查的标准,队伍的消化速度有加快的趋势。
眼看再过不久就要轮到自己,年轻人回头看了身后的人龙,顺便环顾四周的景象。
要塞都市鼓城。
正如其名,关卡周围高高隆起的地基上,有着大约两层楼高的厚实城墙,楼成城墙的砖块缝隙经过仔细补强,足以抵挡大河的泛滥。
然而这道城墙并没有将整座鼓城围起来,而是建筑在城里地势较低的部分,因此鼓城其实不算真正的要塞。
从年轻人站的位置就可以看见城墙在左右两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便没了,露出墙后的牧场。由此也能看出这道城墙的主要功用并非抵御外敌,而是用来防止水患。
「乍看之下漏洞不少,不过全都逃不出了望台的监视吧。」
看来想不排队就进城是有一点难度。虽然也不是真的做不到,但眼前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所以年轻人才会乖乖排队。
「下一个,到前面来。」
「是是是,来啦。」
等了好久终于轮到自己,年轻人大步向前走去。
在左右手持长柄兵器的卫兵监视之下,神态自惹地面对坐在眼前的官员。
久经使用而褪色的蓝色外套,说明他是一位习惯四处旅行的旅人,即使面对盘问,仍然显得一派轻松。
「介绍书上的属名是神川的商家,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官员的话中带着讶异,并非年轻人的来历有什么奇怪之外,而是职业上的习惯。
「我是靠表演武艺维生,听说一宫姬要来,所以想来这里卖艺。」
年轻人的体格十分健壮。
无论背还是肩膀都比一旁的卫兵结实,只是以一个武人来说,身上没有携带像样的兵器,能够当成武器的只有一把旧柴刀,还有一把顶多只能用来杀鸡的小刀。
「你也知道一宫已经踏上归程,现在进鼓城应该没什么意义吧?」
「唉呀,鼓城现在聚集了不少人,我好歹也得赚点盘缠。像我这种平民在神川没有什么升官发财的机会,所以才会跑出来到处晃。」
不知道是要投靠哪个势力,还是准备在街头卖艺,外表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摆出一副充满自信的表情。
「那么你身后的这位小姐又是如何?」
官员的视线投向年轻人身后的娇小少女。
长长的黑发扎在背后,身上穿着跟年轻人一样的褪色外套。
然而外套底下去是一套不属于旅行装束的淡紫色服装。
绣满蝴蝶与绣球花的和服散发古典气息,让这名少女看起来像是正要参加茶会的大家闺秀,手上还拿着一顶宽沿的帽子。
白晰容貌更是引人注意,在黑发的衬托之下显得洁白无暇,想必她的脸庞平时都是受到那顶与和服同样花纹的遮阳帽保护。
修长的双目、直挺的鼻梁与朱唇形成一副沉静的表情。
看不出来年纪多大。
未施脂粉的脸孔看起来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但日光照射的阴影跟表情又让她看起来接近二十岁,过于端正的容貌让人很难从外表判断她的年龄。
「我是他的妻子。」
「闭嘴,笨蛋。」
少女美丽的嘴唇刚闭上,年轻人马上粗鲁否定她的说法。
「这位是神川名家的千金,以前我受过她家不少照顾。这位千金听说自己的妹妹在鼓城当养女,说什么也要到鼓城见妹妹一面。刚好碰上我要过来,所以顺便护送她。」
年轻人才一说完,少女便用真挚的语气诉说自己对家人的想念:
「近来情势很不稳定,我想赶快见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刚好因为一些家务事来到附近,看到时局如此混乱,想要趁此机会把妹妹接回家中,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真诚的话语让官员感动得连连点头。
推荐函上面有跟鼓城密切交易的家族属名,函上的画押毫无疑问是真的,而且这名少女的站姿也让人觉得她是个有教养的淑女。
虽然说话有些肆无忌惮,不过以一位不知世事的大小姐来说,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我明白了,这就发给两位通行许可证。欢迎来到鼓城。」
之所以这么爽快,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名家前些日子才赠送大批物资给混乱的鼓城。
于是穿着同样外套的男女穿过打开的闸门,跟着人群往城内走去。
「跟以前一样偷偷进来不就得了吗?」
「有些事情堂堂正正地进行会比较有效。」
「你的堂堂正正也太奇怪了。」
「是吗?」
「没错。」
听到年轻人的话,绣球花色的少女笑了:
「可是我没有说谎。」
「你只是挑些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罢了。宫姬就是这样,所以才麻烦。」
「宫姬原本就是为了维护利益而生的制度。」
少女发出娇笑,停下与年轻人并肩而行的脚步。
侍奉少女的年轻人也一起止步。
两人眼前出现一片喧嚣的繁华街景。
此地不同于东和其他地方以木造建筑为主的地方都市,街上全是石造建筑与石板路,交错纵横的水道从远方运来白石,砌出一栋又一栋反射阳光的客栈。
各势力的陆续撤退起了振奋人心的作用,街上的人们看来活力十足。
孩子们自由自在来回奔跑,四周一片和乐。
「这次这里没有流血吧?」
平静的问题。
「几乎没有。」
平静的回答。
「真是不可思议,这里跟多年前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里就是这样。」
绣球花色的少女微微一笑:
「琥珀姬一直想要守护这里的人,这么一来可以说是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还是有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过着悲惨的生活。」
年轻人话中有话。因为这里是来自各地的物资汇集之地,专供旅人与商人投宿的客栈皆座落在此,所以看起来才会特别繁华。
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年轻人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你还真不喜欢相信别人啊。」
少女面带笑容缓缓看向年轻人。
「如果是我满意的人,我自然会相信。」
「哇啊、这个标准真是严格。」
抬头看着年轻人的视线,就这样直接望向远方。
淡蓝色天空已经混进一丝午后的颜色。
羽毛状的云朵飘在空中,更远处是快要散开的卷云。
不同高度吹着不同方向的风,使得上下两层的云朵朝不同方向流动,并在空中交会。
「问答云。」
这是用来形容云朵在空中擦身而过的说法。
「什么?」
「我是说天空。」
「这样啊。要去见她吗?」
「如果明天的风向适合。」
有点对不起来的对话。
身穿当季花色服装的少女,带着愉快的表情缓缓戴上同样颜色的遮阳帽。<div>